30 October 2012

泊子


多少次仰望漫天星辰,他都想搂着那位姑娘一同沉入梦乡。

三十多岁前他便几乎周游了世界,那一年他在货船上当二副,负责将船从一个港湾导向另一个港湾,当年红灯码头水浅,大船靠不得,货物都得搬上驳船,慢慢拖到码头卸货,哪里似如今这么先进方便。

                四十多年后,他仍记得,七十年代初期在福建、汕头、上海等地卸货时,红卫兵跑上甲板,要船员跟着唱《东方红》;他记得迪拜当年的破落不堪与汶莱的富庶;他记得走下东非港口胡乱闲逛时沟通竟没有多大问题;他也记起他写给太太的情书,那些夹杂着中英文,陪伴他多少个漂泊日子的情书。他至今都还保留着。

我想,他一定很怀念那段远洋览尽天下风情的时光。那种浪游被系上一丝琴弦,偶尔被撩拨,发出柔美的轻吟,原来是家乡那位姑娘轻柔的发,仿佛一种被羁绊着的自由。

因为矛盾而美丽吧。

后来他辞掉工作重返陆地与姑娘结婚,生了三个儿子,如今各个少年才俊,大学毕业各自成家,我问他,他却回答,已经和妻子离婚,现在一人独居,老房子也卖掉了,新居里一个房间让出去,每月收租,老来不想闲着就这样开了近十年的德士,仿佛延续船员的日子,在马路上重新扬帆而行,一天往返几百里路。

                说着说着,车子驶到了南大华裔馆,下了车,我始终没有问他姓名。途中我建议他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他很是同意地一边开车一边转过头来,拍拍头说,要趁脑子不好之前好好记忆,我微笑说,一定没问题。

                他的车子一直维持在一种和缓的节拍上,每个停顿与启动都极轻柔,像是几十年来对船与波浪的记忆,自然地调和了一般。

一路上他不时透过后视镜望我,我也倾前,双肘搭在前座的椅肩上,在他身后,我突然变得矮小,当年的他一定十分魁梧,在烈日曝晒的甲板上挥洒汗水,冲破多少波涛。每当黑夜侵袭,他便躲在微弱的灯光里书写一页一页的思念。思念随海波摇曳,不知道那些笔迹是否似他纷乱的心搏那般抖颤。

                而他,始终是靠岸了,心却仍继续徜徉。


26 October 2012

【絮语】小病呻吟

9月12日
今天工作上遇见恼人的事,结果在篮球场上十分带劲,还进了一个“plus one”的小拉杆,犹记得几年前失恋的隔天打起羽球虎虎生风,杀球凌厉,吓坏了球友,之后再也没有跟他们打过球,恐怕被误会技术了得了,但事实上,我总是输球,无论足球、篮球或羽球,和我一队只有认栽,但我乐在其中,我喜欢流汗,别的也就随便了,中学时的争强好胜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消磨殆尽,至今残余一点死缠烂打贴身防守的脾性,因此常摔倒,也无所谓了,难道总是要给什么负面因素激一激才能焕发起来,却也实在是累人,反正出出汗,摔倒擦伤流流血,洗澡时候伤口隐隐刺痛,证明我还活着就够了吧。
2010年9月13日是我报到报馆的日子,纪念日的前夕遇到恼人的事真是恰如其分的礼物,醍醐灌顶,这样的一句老话。

9月19日
懿孜问我,我的理想是什么,我说:生活如果是虚无的,那我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什么。

10月2日
一个月前才和家人到南丫岛游玩,那天错过了渡轮,我们改乘小客船由香港仔转车返回九龙酒店住处。木船舵手白发苍苍,瘦削精悍,叼杆烟一直和甲板上的船员喊话,当时风浪很大,船身摇晃,眼前是大型货船航道,我们乘的小船欲陡斜里刺穿,一艘巨无霸远远地鸣笛,舵手丝毫没有放慢,嘴里吆喝着什么,风声海声鸣笛声混在一起什么也听不清楚了,只见巨无霸的灰影渐渐逼近,不到百尺的距离,仿佛一座冰山掠过,一切显得迟缓而可怖,但我们的船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终于擦肩而过。乘着巨无霸掀起的波涛,我们颠簸着舞荡,安然抵达渡头。当时天已微醺。

10月8日
圣诞节、大年除夕和初一,其中一天必须值班,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圣诞节,毕竟,这是一个适合单身汉工作的日子。

10月20日
窗外一直传来舞曲强劲的贝司与节拍,扰得心情无法平静,我想是咖啡因放大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让夜哄闹喧嚣,明知道不该喝那么多咖啡红茶,却固执的,总归是贪,是自作自受。

10月25日
近來脾氣很壞,說沒兩句就想和人吵起來,或是不經意把話說得帶刺,一回想起來就覺得很愧慘。自從8月份失聲後,聲音一直沒有恢復,才知道聲帶是多麼嬌弱的兩片薄膜,輕易不肯康復,引以為豪的高音全部被腰斬,遺下可怕的聲響,半截血淋淋的肉體在那裡掙扎,不成曲調。至今鼻腔始終有穢物,卻是剔透的粘液,怎麼擤都無法根除,隨著放肆的嗓音無窮盡地分泌。如果文思可以這樣越放肆越泉湧那該多好,但反复思索腦袋總是空虛,遣詞用字不經意地重複著,一個句子就足夠證明我的才思淺薄。這一連串難道就是脾氣暴躁的根源?說出來可要笑死人了,完完全全胡謅的藉口。










22 October 2012

九龙一页


  2012年8月末,夏天的香港有台风,台风在外海翻腾,港岛就陷入一片烟霞之中,我们在雾气如烟的夜里乘登山缆车到达太平山顶,想一览东方之珠璀璨的夜景,却始终罩着一层面纱,香港果然令人难猜难懂,不仅仅只是香港电视剧为我们编织的爱欲交集,不仅仅是旅游局买东西吃东西买东西吃东西的烂口号,但我又不想把香港形容成一个多情的女子,总是有种后殖民的反讽,恰逢选举,香港一时又更云里雾里,到处激情,也失落遍地。

  而旅人如我,更喜欢九龙,密密麻麻的住宅,向上延伸的起居生活,似住在虚拟的天空之城,抑或浮城,骑楼底下都叫做“地下”,走在巷陌横斜里,恍如置身地表之下,尤其入夜时,整个九龙半岛,这座地下城,才又活了起来,那所谓的地下生活,小商小铺为生意拼搏,最后的夏末促销,还有那最新的特价套餐,充满季节感的喧哗,还人以几乎伸手可触的时光。

  广东话“行街”,头顶上尽是霓虹灯彩,麻雀馆、芬兰浴,走近庙街,香烛店的大招牌也照样横跨天空向行人招徕,诸如“自在神佛”,如市中禅语。车子往复,交通灯红转绿前还给黄色讯号,司机个个赛车手般蓄势出击,踩着油门冲了出去,香港就是性子急,我们走入拥有几十年历史的“美都餐室”,二楼雅座满墙的马赛克碎砖拼花,深浅搭调复古而浪漫,啜一口奶茶,几乎全香港都通用的黑白淡奶,滑嫩的茶香,花样年华的色彩与口感,本以为可以切断急促的生活气息,无奈高朋满座,老板娘熟练地为他们介绍,谈笑,很是热闹。望出锈渍斑驳的铁窗,天后庙却十分清静,庙前一座花园,聚集着老者下棋博弈,还有成列的算命师傅等着为人解签解谜,透析人生机运,心情才终于缓了下来。

  吃饱喝足了回到“地下”,庙街专为游客而设的摊档,各种仿冒品,杀价声熙熙攘攘,还有许多成人情趣商品参杂其间,灯光晦暗,那些情色玩具显得老旧,仿佛囤积已久无从出售,游人匆匆浏览一去不回头,本当妖魅的隐喻尽丧,真替业主们担心,如何生计?庙街北行,横过一条街就是女人街,依旧是仿冒品的复沓,但更多的是衣服、纪念品,和那曾经属于男人的庙街隔着一层微分。那么巧碰着电视台拍戏,路人杂语,隐约听见“华仔”,心想大发,挤入人群引颈期待,场务则拜托人们自然点不要影响拍摄,闹了许久什么也没发生,几辆不相干的车子经过,终不见“华仔”踪影,另一个剧务才走了过来,苦口婆心道:真係冇也好睇。思忖一番也还真有道理,“华仔”驾临大概要更夸张的保镖大队出马才对。

  再横跨一条街是西洋菜南街,电子产品的集中地,人潮络绎,即便是艳阳的下午。

  沿街一个偌大的广告招牌映画着一张张耀眼的面孔,还以为是哪部连续剧即将上映,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补习中心的招生广告,那些补习老师个个神采焕发,名字下面各起着响叮当的名号:数学之王、化学天后云云,中文大师也十分受落,不免吃了一惊。我在琳琅满目的招牌中好不容易找到几家书局的名号,楼梯口几个年轻学生叫嚷着“人文社科书籍请上楼”,于是钻入狭窄的楼梯,拾着梯阶,却有种日本秋叶原动漫楼里,一层暴露似一楼的情色深渊的浮想联翩,可真是正当书店?直到探入“序言书室”那精致的阅读空间里,才赫然警醒,骑楼里藏着娟娟书香,除了当地作家的作品,还有许多学究气息凝重的西方社科专著,一旁有两张方形木桌,可以倚窗恬息,但我却染上庸俗旅人无法享受片刻安宁的绝症,选了几本书,欲匆匆付账,女店员却说,办个会员证比较划算,我回答:我只是个旅人,而她依旧重复着同样的话,看也没看我就拿出了表格,我只好懵懂地签了名,就这样缔结了这仓促而淡薄的缘分。走出书室再下一层,是雅致的“梅馨书舍”,漆金的隶书大字。打开门轻轻摇醒门铃,满目古代典籍,诸子百家唐诗宋词文字训诂,一应具备。两家小书店一中一西相映成趣,可我赶时间的恶疾又犯,只好匆匆一瞥,返回“地下”,和忙着购物的母亲姐姐汇合,可她们竟忘了时间,我于是又钻入另一家综合书店“田园书屋”里随意转转,仿佛完成一场巡礼。

  星期五的夜里,西洋菜南街禁止车辆通行,人们挤满街道,有四人乐团做街头表演,唱他们自己的创作,围观的人却不多,全都聚集在另一个角落,一个穿着少林寺服装的光头男子被围在当中,像电影里卖艺的江湖好汉,拍拍胸口,凌厉地侧空翻,没有人给掌声。圈子里还有另一个男人,摩拳擦掌,卖艺人和他交头接耳,比手划脚了一番,我才明白原来是让人花钱发泄,人肉出气筒。不忍看下去,临走时发现要揍卖艺人发泄的早已排成一列,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这就是香港,一脸和气却总有些压抑,拳拳到肉地打,反正付了钱,正好消费点淤积在体内的气闷,也或许凑凑热闹,每一拳都手下留情,毕竟面对的是有血有肉的人,不能太肆意忘形。

  进入旺角地铁站,醒目的红色碎砖墙,说不清的合宜。候车时人们自然排起队来,车厢里人头攒动,艰辛来到尖沙咀,走星光大道,昏天暗地其实也看不清楚地上嵌着的四大天王掌印及签名,游客很多,也不愿去细分什么陆客海客天客,想太多忒煞风景,晚上八时每天固定免费灯光演出,港岛上的地标全给舞动起来,波光粼粼返照着灯火,一虚一实再现着香港,但谁也都不在意,音乐停止了,一切骤然结束,人潮开始散去。
  最后来到天星码头,恰逢小叮当出世前一百周年,广场摆放了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小叮当造型,个个真人一般大小,姐姐瞬间回到童年,挥动手机一个个照了下来,仿佛穿过那扇道具任意门就真的穿越时空了,后来认真想想,这噱头十足的百年前的庆典不正说明了,我们正在为一件根本还未发生的事情举办嘉年华,是多么荒唐而温馨。


载2012年10月22日《联合早报·现在》



14 October 2012

【小生之言22】嘘……

中国人民引颈期盼的事终于发生了:莫言成为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

首位中国籍作家?不不,2000年那位高行健先生怎么办呢?哦,原来他是法国籍,所以莫言才是第一位中国籍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国籍身份的定位确实十分正确,无懈可击了。

星期四晚上,看了瑞典文学院宣布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简短片段,一切如此平静,主持人念着我不明白的语言,莫言就这样得奖了,台下掌声零星,一如既往地平静。

消息传出后,华人世界里却一点也不宁静,道贺与质疑的声音四起,相互较劲。

不少人认为莫言其人与中共之间的关系密切,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体制内人。大家开始讥嘲:中国第一个诺贝尔奖得主,名字“不能说”(达赖喇嘛);第二个诺贝尔奖得主,名字“不能说”(高行健);第三个诺贝尔奖得主,名字“不能说”(刘晓波);第四个诺贝尔奖得主,干脆名字就叫“不能说”了(莫言)——却也实在调侃得有修辞张力。

另一种声音是坚持回归文学,毕竟文学奖就应该谈论文学本身,莫言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创作乡土文学,从寻根到魔幻写实,其作品对文革/当代中国与乡土之间的关系作了深刻的探索,揭露丑恶人性,叙述体制如何改变乡土人民的生活与心智。

作为当代文学大家,他早就获奖无数,著名学者王德威教授就称他无论书写什么作品都能展现“其人丰沛的想象力及长江大河般的叙事能量”,他的作品《红高粱家族》以降,创造了中国当代重要的文学原乡,同时结合民间叙事艺术,形成中国乡土文学独具一格的风貌。

这次的诺贝尔文学奖另一个热门人选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对于喜欢村上春树小说的我来说,我还真的无法接受他如果真的成为诺贝尔文学奖主,甚至怀疑届时我还会不会继续看他的书。

这个至高无上的文学奖全球瞩目,历届得主无不背负国家、民族、历史之重担,喜欢村上春树的读者如我,就是喜欢他小说中那种,由个体内部发出悲鸣的淡淡苦痛,没有宏大叙述,令人耽溺的城市孤独节拍,因此结果公布时倒蛮庆幸自己的文学情趣没有被正典化,也没有被神圣化。

有评论者说这次莫言的得奖象征着瑞典文学院评审标准的转变,以往获奖者大多是自由派作家,这次莫言可谓生存于体制中,其作品更可说是十分畅销。另一热门村上春树也何尝不是畅销小说家?曲高和寡的评审旨趣恐怕从此改观,但这没什么不好。

回到汉字文学的世界,以莫言作为代表的文学流派,说故事,如何说好故事,如何酣畅淋漓地把故事说好,是其最引人入胜之处,其他作家如韩少功、毕飞宇无不道尽乡土的迷离。另一边厢,台湾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文学几十年来都是占据重要地位,但近几年,从两大报,《联合报文学奖》及《中国时报文学奖》的得奖作品来看,似乎慢慢回归到“说故事”的旨趣中,仿佛已无须再沉浸在淬炼叙事结构与如何突破形式局限的困顿之中,一切回归叙事的原点。

谈到国籍,几年前马来西亚留台学者作家黄锦树教授便提出了“无国籍文学”的概念,以解决文学史划分中,谈到国籍时,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的尴尬境况。为了解决世界各地以华语创作的文学与中国大陆文学之间的从属/殖民关系,学界如今更偏向于使用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 Literature)的概念来分类,这是类似英语语系、西班牙语语系文学分类的一种分类方式。

无论是莫言还是高行健,两人作为华语语系文学的健将,其文学成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肯定,早已不关乎国籍问题,也不关乎其个人政治倾向的问题,因为站在某种立场上肆意责备人的那些人总是站着不腰疼的,无须多加理会。

华语系文学备受世界肯定的同时,我的母校南洋理工大学也捎来令人振奋的消息,文学院与国家艺术理事会合作,打算聘请一位本地作家及一位外国作家成为驻校的华文作家。校方于是准备了新闻稿,同事和我拿到新闻稿时,却十分惊讶,怎么华文作家驻校计划的新闻稿密密麻麻都是英文,一个方块字也找不到。我于是向师长打听,原来校方觉得中文新闻稿没必要,如果真是如此,想想也真无奈,文学世界庆贺华语系作家文学成就的同时,某地某校却依旧看不起方块字,继续打算以英文稿聘请中文作家到校提高校园中文的写作风气,莫大讽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