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July 2013

【小生之言34】断腿的宝宝

职总优儿园育幼教师疑虐童摔断三岁男童的腿,这么一个耸动的句式,难免要掀起一阵歇斯底里,然后媒体陆续报道,虐童案仿佛只是冰山一角,一起又一起孩童疑遭不良对待的事故涌现,为这个议题注入鲜红的注脚。

追究责任是必然的,涉嫌虐童的老师已被开除,也遭警方逮捕,目前保释在外,就等检方是否证据确凿正式提告。另一方面,除了一系列于事无补的风凉指责,不少人也提出不要一竹竿弄翻整船人的论调,毕竟育幼服务是社会一大需求,事件已经打击人们信心,继续恶化,恐怕影响人们生活。

育幼和养老,对高速发展的城市而言,总是深深的痛,尤其发生在新加坡这座城市国家,完全没有次级城镇或乡村的缓冲地带,于是城市发展出一套类似福柯的空间理论——养老院、疯人院的出现,以一种医学的逻辑性,合理化禁锢特定族群,将他们从公共空间抹去——而今我们谈论到托儿中心,是否也有某种相似性?

本栏曾经谈论过,城市将人的功能分化、专业化,使人们专熟于某个领域,让那些领域得到百分百的专业技能支持走向巅峰,而城市人则因为失去了时间,同时失去其他能力(如照顾孩子及照顾老人的能力),而必须将生活中的一些事物,交托给另一群在那些事物上拥有专业技能的人们(如女佣),以商业联结的模式,推动着整个城市经济的脉动,维持个体生活的完整。

托儿所正是这样的一种“社会需求”所推导出来的结果,他们提供专业服务,育幼教师都具备特定文凭证书(仿佛家长教养孩子不是人类本能的样子),更重要的是,托儿所并不把自己形容成“寄物柜”,而是教育机构,有些甚至声称还能开启一两岁幼童的智商,所谓的三岁定终生。

这么诱人的配套,怎么不让人趋之若鹜?虽说社会流动已经比以往更加开放,穷人家的孩子和富家孩子的机会趋于平等,但在城市经济思想的主导下,拥有越多资源者占有更大优势,托儿所、幼儿园提供的商业配套,本质类似中小学生的补习配套,人们付费(使用资源),资源越多者能够得到更幼稚的服务,让孩子能在社会流动的大河中占好位置。

嗯,很上进,但听起来却总有点教人心寒。

现在是一个大资本制下的经济模式,大资本家为人们制造了就业机会,城市人纷纷成为资本家的员工,推动他们的生意,也推动社会经济的发展。回想上一代,托儿所还并不普及的时代,杂货店老板娘把刚出世两个月的小宝宝带到店里,顾客要付款时,老板娘一欠身,说孩子要吃奶,就躲到后面去哺乳。工作本身不需要被抽离出生活,空间的概念是一个整体,而今城市是一个又一个断裂的空间的聚合体,致使上述那样的画面,成为城市的异类。而今小商的生活也不再那么写意,地产高涨,新晋的小商基本没有永久店面,完全靠租店营生,随时可能因月契的波动而影响生计,就像汉代的佃农,把地卖给地主,替地主耕种,供养着只须付出资本无须劳作的地主,自己却只获得微薄的收入。

令人担心的是,事件发生后,人们关心的除了追究责任外,是如何确保下一起事件不再发生(确保服务符合所付费用),而鲜少有人愿意直视这是一个经济发展的(不可解的?)代价。或许从这件虐童事件,为人父母者要思考的是养儿育女后,得牺牲可观的收入,或者牺牲与孩子接触的时间,这鱼与熊掌式的难题。

其实,宝宝被父母送入托儿所的那一刻,早已先摔断了一只脚。

海风吹皱时光


高中时候总是在回教堂结束晨起第一段经文后独自一人穿过迷蒙幽静的邻里小路来到大路旁的一棵树下,距离巴士站有三四棵树的距离,为什么总是那里,我也不知道,像一种自然而然的定律。

六点钟左右,校车到了,上车时也不和谁打招呼,门“chi”一声关上,有种陈旧机器的机油味,而车上三三两两的白衣少年少女,各自昏昏欲睡我喜欢选靠窗的位子,校车没有冷气,但打开窗子清晨的风又有点太冰凉,折衷留一个小缝,足够吹乱头发,透彻鼻息就好,然后把书包放在大腿上,调整坐姿,一路点着头,直到巴士抵达临海的校园。

二十分钟的路程,到校了天色依旧幽冥,课室里空空荡荡,兀又埋头在木桌上。有时睡不着,只是懒懒地趴着,直到同学慢慢填补课室的空洞,才上前问他们是不是有数学习题或物理习题可以借抄,有时候还尴尬地要再借一张活页纸。高中于是练就一手潦草的笔迹,仿佛为现在的记者生涯打基础。很快就把功课解决了,其他同学依旧陷在赶抄功课的漩涡里,我自己一人走到大食堂,买粥品、粿条仔,一定要放豆薄和辣椒酱,吃饱饱才好撑过每天起首最难挨的第一二节课,但其实九点钟第一个下课,总还会和班上的男生到大食堂马来饭档吃一盘炒饭,高中生涯像是疯狂发育般的饥饿。

有时候忘了带课本,要去其他班上张罗,一班一班叩门,一些夸张的同学还从朋友那里弄来其他班的课程表,早就拟定借课本的路线图,物理和理3)借,生物就得找理(4)之类,有条不紊,但最怕其他班上有人行动不便,教室突然转移了,明明近在眼前的却必须上下四层楼奔跑,路线图的努力只能算白费,至今仍然不明了为何理科班总是被安排在最顶楼。况且殷勤的男生还得帮女生一把,总不能看着女生被罚吧,多么英雄主义的小男生的天真。

第二个下课则保留给合唱团,那是固定的集合时间,简短的开会啊报告啊,都在那短短的十五分钟里解决。每次第一个下课从食堂回到班上座位,看到桌上有张画着音符的小卡片,便意味着第二个下课要全体集合了。那样一个质朴的通讯方式,每次见到都要会心一笑,仿佛飞鸽传书的时光。

逢年过节,下课时间是大家互送礼物贺卡的繁忙时段,大家总是带着一点害臊,将手里的小礼物精心摆到在对方桌上,角度丝毫马虎不得,或是神秘惊喜,就得藏到抽屉深处,甚至要翻开对方的书包,却得弄得不留痕迹,实际上四周都是目击证人,但大家依然忘我地坚持秘密到底。

有时上课到一半,老师头顶上的广播器会突然响起,“请JXX XXXX的车主注意,你的车子已被海水淹没”,班上无不暗笑的。高年级的学生总爱开车上学,他们喜欢把车子停在校门马路对面一个深入海水的石灰斜坡,白天退潮时可以停整十辆车子,流动摊贩买卖生意,但悲剧总不时发生,听到这荒唐广播的,大概只有那位当事者要惨白了脸,乱了心搏,慌忙跌落椅子,连滚带爬地冲到海边搭救车子吧。

校园靠海,除了爱吃那出了名的rojak外,其实我很少到沙滩玩耍,和我相熟的朋友也一样,总觉得那里该是风帆社社员的天堂,古铜色的皮肤,没有半点多余脂肪的身材,徜徉在海峡艳阳挥洒的金碧辉煌里。或许是那一点一点的自卑感作祟,捆绑着我对海的向往,所以自小害怕水,害怕徜徉,总是循规蹈矩,少了几许轻狂。

临海那有停泊私人游艇的小码头,码头旁有个露天网球场,终年不见有人打网球,白衣少年少女总爱往哪儿跑,嬉耍玩闹,吹吹海风谈心说地,小海岬边沿尽是椰子树,岬底是乱石堆,我们总爱跳下石堆寻找海蟑螂的踪迹。为什么要找海蟑螂,我已记不清原因了,但我清晰记得,我们掀起一块石头,那些黑得发亮的海蟑螂便辐射般迅速爬过石板,躲到其他石缝里去,消失在只属于它们的无尽黑暗之中,完全不留一点痕迹,俗语说的时光如白马过隙,而我们的青春时光却正如海蟑螂,总令人心悸、神秘而又充满魅惑,使我们沉迷,使我们耽溺,一眨眼就都逃走了。

那时候数码相机不普及,手机都很原始地尽忠于沟通的功能,拍照是很稀奇很快乐的事情。在海岬拍摄宣传照,海风撩拨发迹,大家都露出额头,加上真挚的微笑,世界真是灿烂得不得了。


我曾与喜欢的女孩一起缓缓从免税城沿着海滩步行回校,她走在路肩上,我走在柏油马路的边沿,任来往的车子掠过,紧张得没法接话,我竟然唱起歌来,时光粘滞,那样一个画面,除了海的无垠,还能是什么呢?

3 July 2013

猫在你怀里


历史总是淡薄得可以,就像我的记忆。这些年,人们一直逼迫我回忆四十年前的那段时光,我晃荡着脑袋,每次回忆,每次述说,都必须从别人那里借鉴一些画面、一些语言,来弥补自己记忆的裂痕与空隙,好让我当真存在于那样一个时代,成为一个参与者,一个记录者,一个叙事者,但,我终究不是全能的上帝,不是诸事通晓的佛陀神祗,时光正慢慢消磨我脑海中的一切,记忆就像一只粉笔,越是书写就越是耗尽生命,还有那些剥落的粉末,多么不幸,没有被人捡起,全都随风飘散,偶尔掉进眼里叫人疼痛,催人落泪。我的记忆浓缩成一系列数字:1969513日。当时我走出家门寻找那只曾经豢养在家的黑猫,就快下雨了,河口市的街道狼藉一片,人们四处跑窜,夹杂着雷的咆哮,仿佛雨能穿透人心。我其实早已放下对这些记忆的纯粹性的执着,但我始终搞不明白,那只失踪的黑猫突然以黑猫警长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时的那种雀跃惊奇与恐惧。也因为她的关系,我四十年来一直被囚禁在这座冰冷的监狱,看着身边的狱友一个个进来,一个个出去,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断重复那个噩梦,不断提起那一年的那一天,河口阴晴不定的天气。

那只黑猫没有名字,在我出世的时候就存在了,我不知道她活了几年,跟她玩在一块总令人觉得亲切。她喜欢趁着退潮跑到河口市外沼泽地一处隆起的小土丘去找她的猫儿朋友玩耍,土丘上有花有草密密麻麻引来蜜蜂蝴蝶,猫儿在那里相互追逐、扑蝴蝶、抓蜻蜓,烂漫天真,到了发情期,就在那里交媾怀孕然后蓬勃生息。当月亮升起,土丘四周就会被海水淹没,仿佛一座褪色的孤岛,黑猫们的眼光被点燃,像五千对幽灵的灯火,在黑暗中失去了猫的形态,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座会飞的遥远国度,一城诱人迷离的海市蜃楼,有声音在询唤,让人昏眩。我们平时都不管她,让她自由走动,以至于我们不知道,哪只黑猫才是我们家的黑猫,他们都长得一个模样——也无所谓了,反正她都回来了,也反正玩在一起的时候总叫人觉得亲切。但那天中午,她并没有回来吃她最喜欢的炸姑念鱼,我特地留了三个酥脆的鱼头给她。当时我坐在门口等候,门口经过无数黄狗、老鼠,天上飞过三五成群的乌鸦、麻雀,就是没有猫的声息。天色转阴,我深怕她迷路了,淋雨要生病着凉的,于是我锁好门窗外出搜寻,用香蕉叶裹着那三个鱼头,希望鱼的腥臊能把她引导回到我的身旁,我们彼此亲昵的怀抱。

因为就快下雨了,街上行人一脸慌乱地往家里跑,从我身边窜过,就连邻家的阿曼、三民、甘地娜,招呼都不打便匆匆离去,仿佛我是透明的,想找个人问个消息都不行。当我抵达河口市外那片沼泽地,我才发现红树林一夜间被砍伐殆尽,几只笨重的候鸟找不到栖息地陷入烂泥里举步艰辛。地上有密密麻麻的猫的掌印,全托了烂泥巴的福,我循着渐渐变淡的足迹,不时可以看见粉碎了的蝴蝶缤纷的装饰以及脆裂的蜻蜓无言的眼眸。猫咪斑驳的足迹淡薄地迈向城市的所在。

雷声轰隆,久久不见落雨,五脚基楼上的阿婶忙着收拾晾起的花色内衣裤,见到我走来,好没气地把木窗合起,缝隙中留下一对气煞的眼神,仿佛怪罪我携着雷雨的气息刻意来此侵扰。猫的听觉很灵敏,我一边走一边摇动手中香蕉叶裹着的姑念鱼头,以骨头相互碰撞的清越召唤猫咪的归来,我还刻意放出缝隙,好让鱼香飘溢,口中还嗻嗻嗻嗻念着咒语。

天色暗得太快,仿佛咒语起了副作用。

我拐入一个堆满垃圾的小巷子,馊水的恶臭扑鼻而来。地上有一团黑影,在我接近时一哄而散,露出一个面色苍白的老头,以及仿佛不是他的早已脱节的佝偻躯体。他的皮肉微微浮肿,被馋嘴的老鼠咬出血来,淡得像水。老人躺在垃圾堆中,恍若一具死尸,若不是那双幽光粼粼的眼珠子瞪着我打转。我探了探他的鼻息,若游丝,断断续续。

“马上送你去医院,”我说,一边将老人抱起,全无重量。但抱着老人使我无从携带那包姑念鱼头,我只好放下老人,换一个姿势,将他背在身后。他的嘴搁在我的左耳旁。

老人不受控制地晃荡,我深怕风一吹便能攫走他的一只手一只脚,不住地跟他说话,“老人家,你醒醒啊,要喝水吗?要吃东西吗?”我握紧了手中的姑念鱼头,他缓缓地道:“这又何苦呢?”医院就在河口市的中心,我背着老人想要奔跑,却怕跑动的震荡可能加速他的死亡,只好跨步前进,几乎要扯破了裤裆。

“你知道吗?当年……当年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我被他们抓去当翻译,每天……每天跟在军官的屁股后面,帮忙他们宣传什么……什么共荣圈……”老人家断断续续地述说:“战争时代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战争刚结束的那几天……所有人都疯了,只有我是清醒的,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我却无处可逃……所有人都疯了,新一轮屠杀的飨宴的开始……

“审判日……你知道吗,日军撤走后,警察局都被占领了,他们是愤怒的魔鬼,要索债追命。审判当天,我看见一个老同学被围在人群中,被恶魔包围……恶魔逼迫他们承认自己的罪行,要他们自己赏自己嘴巴子。不够!再来!……忽然有人踢了一脚,好像是暗号,恶魔们疯狂地报复,扑上去,压在他们身上,拼命咬他、吃他,直到剩下骨骸,然后把头骨拧下,摔在地上,狠狠地跺……”

老人像一个舞台上演讲的说话大师在吟唱,我稍一晃神,突兀地打断了他的叙述,问道:“老人家,你看见一只黑猫没有?”

“黑猫是猫吗?白马是马吗?不管什么猫什么马,它们的血都是红色的,红色!”老人在我耳畔咆哮,越说越激昂:“当时的警察都是一些马来人、印度人,我知道他们保护不了我,因为他们连自己都保不住!我只有杀了他们,把他们吊在警察局门前示众,才好让魔鬼的愤怒转移到那三具冰冷的尸体之上,哈哈哈哈……他们就像一群急躁的猴子,原始无知,愚蠢!他们随手捡起石子、树枝向尸体抛掷,血从死人的脚尖滴下,汇聚成一滩红色的浓浆,他们看见了血,他们很愉快,他们拍手叫好……他们是谁?他们都是无辜的老百姓,是华人、马来人、印度人、原住民、人猿、猴子……全都是魔鬼的化身!”

这时忽然出现一个小孩,我至今仍记不清到底小孩是男是女,无论长相、服装、高度、身材,我都一一忘却,仿佛小孩不曾在我记忆中出现,但却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印象显示,那个莫名的孩子确实存在,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所说的话,犹然在耳,小孩仅剩下由他在我脑海中所种下的那些话,那些词语组合而成的印象,真实得荒谬。当时小孩看见我背着一个老头跨着脚步的狼狈模样非常新奇可笑,跟在我身后连连追问:“这是干嘛?”我正努力聆听着老人垂死的表白,一时懒得理他,以致小孩觉得闷了,驻足不走了,被我甩在身后,随着距离被拉远。隐约间我听见小孩唱起歌来:“妹妹背着洋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娃娃哭了……”这时老人在童谣的伴衬下不说话了,陷入冗长的沉静,我耸耸肩想唤醒他,却没有办法。他突然狠狠咬了我的耳朵一口,我一疼就将他摔在地上,老人就这样不见了,像一颗人参果。

把我吓坏了,赶紧离开。我打起精神,捂着隐隐作痛的耳朵继续寻觅,继续哼唱嗻嗻嗻嗻的咒语,依然朝着前往医院的道路。

“大叔,请问你有见到我妈妈吗?”一个印度小女孩突然出现,哭着对我说。是我太专注于自我的寻觅以致没有发现小女孩的出现。我问她,妈妈叫什么,她说:“妈妈就是妈妈。”

她是个扎着长辫子的印度女孩,黝黑的面孔镶着一对水晶般的大眼睛,加上泪水的侵润,像一对瞳孔扩张的猫的灵眸,让人看了生怜,我牵着她的手说:“来,我带你去找妈妈,我也不见了东西。”“你不见了什么?”“一只黑猫。”“黑猫?有名字吗?”“就叫黑猫,其实也没有名字,她是我家豢养已久的黑猫,跟她玩在一起总能感觉温馨。”女孩簌了簌鼻息,说:“我叫法蒂加。你手上拿着什么?”我看了看手中的香蕉叶包裹成的金字塔,拎到法蒂加眼前轻轻摇晃,故意奏鸣出鱼骨头清脆的撞击声, “法蒂加,这是黑猫最喜欢的姑念鱼头。”

通往城市中心的街道异常宁静,可能是因为要下雨的关系。我们走在五脚基的阴影里,一片昏天暗地的光景,恍惚中看不见终点。

循着五脚基深处唯一亮着灯的店铺走去,那是一家陈旧的杂货店,马来老板娘坐在门口剥江鱼仔,满地都是黑黑的内脏还有斑驳的小鱼头,潋滟着粼光,鱼腥味夹着阵阵咸香袭来,法蒂加指了指说:“黑猫也喜欢吃这个吗?”我弯下腰向老太太查询是否看见法蒂加的妈妈,老太太因耳背眯着眼一脸疑惑地望着我说:“要买些什么吗?”我大声重复了我的问题,法蒂加却从店铺里拿了一包红褐色漩涡状的猫耳朵饼出来,馋嘴地望着我。老太太微觑一眼,懒懒地道:“牛耳朵饼一包一毛钱。”我不知怎的突然高声纠正老太太说:“那不是牛耳朵饼,是猫耳朵饼。”老太太受到挑衅,生气地道:“猫耳朵饼我不卖!我店里只有牛耳朵饼!”“牛耳比较大,这小小的分明是猫耳朵,你见过这么小的牛耳朵吗?”“牛也有小牛,猫也有大猫!”“牛耳再小也没这猫耳朵饼小!”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能够这样撕裂脸皮争吵直到面红耳赤,而老太太竟然一下子耳蜗全开,字字珠玑地听了进去,外头电闪雷鸣,小法蒂加吓得一句都不敢插嘴,老太太接着嚷道:“猫耳朵毛茸茸的,我卖的饼干光光净净,分明只可以是牛耳朵饼!”

那个在街角遇见的奇怪小孩不知怎地,竟从店铺深处走了出来,用他那令人惊讶的词句组合把我们的争吵硬生生撕裂。我依稀记得那些用语的精悍有力,而越是有力便越是令人无法记忆起其他的那些轮廓、形态以及音调,我只记下了一个瞬间的感觉。小孩纳闷喊道:“你们真吵,这不就是耳朵饼嘛,还管什么牛啊猫的,不漏风,爽脆美味就好。”

小孩丢下一毛钱后转身离去。

老太太变了个人似的,忽然问我是不是愿意听她说故事,一个关于耳朵的故事,故事发生在遥远的国度,主人翁是个披甲戴胄的军人。她没等我回应即开始演讲,一对松垮的眼皮微微颤抖,苍老干枯的手臂随着情节的起伏挥舞,不时拉扯自己的耳朵,我怀疑老太太就是这样把耳朵给扯坏的。她浑然忘我,早已陷入另一种境界,俨然一个大演说家的姿态:“古代军人都是农夫,他们负责收割阵亡者的耳朵,不是亵渎,没有下蛊,纯粹是一种记录功勋的法则,将对方杀死然后割下耳朵,并且约定俗成规定只能割取左耳,军人一旦失去左耳就代表死亡。军人将收割的左耳串起系在腰间,十个一串以方便计算。割耳朵时刀要快,不能伤了血管,血管纠结的话,血液就会淤积在耳内,耳朵很快就会腐烂,腐烂了就不算功勋,因为亡灵会附着在烂耳朵上,随时侵蚀操刀者的身心。

“这种制度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败坏,参与战争的军人一心专注于耳朵的争夺,完全弃国家安危于不顾。那时候,有一个军人在一场战役中捡获九百九十八只左耳而获得跃升为将,没有真材实料的他接受委任,率领大军攻打弱小的邻国,结果身陷重围,被歼至一兵一卒的尴尬境地。他割下自己的左耳藏在部下的尸体之下,自己倒在另一堆将士的血泊中装死。敌人收割完毕撤走后,他重新爬起来,想找回自己的左耳,毕竟那仍算一个战功。正好一个敌方士兵掉过头来作最后巡视,查看是否还有可捡取的耳朵,士兵看见这个埋头翻尸的装死大将,拔剑从后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结果了他的贪婪。

“这个士兵拔出匕首收割战功,一时心急没发现被杀死的敌人少了左耳,随手一割却带走他的右耳,匆匆归队,队长正对着他吆喝。回到军营记录功勋的时候,军人们排起长队向军中书记汇报,这个士兵被发现带着一只右耳企图骗取奖赏,他百口莫辩,结果元帅下令把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几天后,营内厨子替他缝合尸首时发现这士兵的左耳不见了,于是给他缝上了一只牛耳朵。”

老太太滔滔不绝的演说,原来是在为她的牛耳朵论述纠缠不清。这一荒诞无趣的听书时间完全由不得我插嘴,即便我说了她也耳背听不进去。我忧心如焚,不知道黑猫的所在,一念如此,思绪驱使我转身离开,竟把法蒂加留在店铺里继续敷衍老太太。我已走到能够闻到浓重药味的所在,五脚基在我身后恍如海市蜃楼,在这么阴郁欲雨的午后,突然一声惊雷把我震醒,我这才急忙返回五脚基里去,不是因为雨。

法蒂加倒卧在店铺门外,老婆婆已不知所踪,店铺仿佛遭到劫掠,狼藉一片,我的左耳阵阵隐痛,那虚构的老人竟为我留下真实的齿痕,四十年了疤痕依旧,始终提醒着我这一段历史的真实性,1969513日。我不知所措,怎么拍怎么打法蒂加就是不肯醒来,我抱起她,血从她背上的伤口溢出,是一个窟窿,像被打了一枪,很深,但没有穿过胸膛,她的表情就像睡了一样。我的双手沾满法蒂加温热的鲜血。

奔跑,我再次朝河口市的中心奔去,先是一个虚构的老人,后来是淌血的小女孩。素日繁华的河口市街衢如今杳无人烟,变成一座死城,千百张紧闭的门窗掠过,却没有露出半个面容,没有语言的杂沓,我甚至呼吸不到生命的味道。我来到一座无垠的广场,大钟楼上展示着倒退的时间,时针向后倒插,刺死了前进中的时光,周围的画面开始融化,变成记忆的粘稠液体,恍如精液,三亿只精虫拼了命逆流直上,我听说鲑鱼产卵时便是这种易水萧萧的精神,直到身躯变成红色,公鲑鱼在冰冷的上游水域射出白色的精液,溪流霎时被染成浑浊的粘稠的生命之本源,即便有三千双饥饿灰熊的眼神在捕猎,鲑鱼依然生生不息。

法蒂加尚有一丝气息。

后来我被警察包围,他们紧握枪杆瞄准我的头、耳、心还有脚,十几双手紧绷得爆出青筋,如临大敌对峙一个恶魔似的紧张兮兮,我亲爱的黑猫竟以一只黑猫警长的形象混杂在奶黄色制服之间,头戴一顶象征执法的警帽,正经八百地对搔弄她毛茸茸的黑耳朵,正如两片猫耳朵饼的大小。我还以为她是循着姑念鱼头的香味而来的,差一点就兴奋地跳跃起来。她却指着我说:“你这个杀人犯。”

法蒂加从我指间消失,像一颗人参果。黑猫警长历数我的罪行,说我如何逃出医院,到五脚基掳走了法蒂加。如何打翻杂货店的牛耳朵饼,如何把法蒂加带到无人的巷子里,在垃圾堆中以浓烈的馊味遮掩我变态的性欲恶臭。她说我不止强暴了法蒂加,还把她摧残得奄奄一息,就在我把法蒂加扛在肩上的时候,法蒂加给我狠狠地咬了一口,尽全力留下证据。准确得连我自己也不得不相信了,仿佛我的记忆完全颠倒。

我递给她那包姑念鱼头,被她一甩,掉了一地,竟是两颗橡籽。“我们在法蒂加身体里找到这个”——她拿出一颗磨得发热的橡籽,“你没什么好说的吧!”

我就这样被关进这座冰冷的铁牢,每天浸泡在记忆的黏糊中不可自拔。我必须时时维持我的肉体生命的活跃,因为记忆会腐蚀身体。


载2013年6月25日、7月2日《南洋商报·南洋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