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总是淡薄得可以,就像我的记忆。这些年,人们一直逼迫我回忆四十年前的那段时光,我晃荡着脑袋,每次回忆,每次述说,都必须从别人那里借鉴一些画面、一些语言,来弥补自己记忆的裂痕与空隙,好让我当真存在于那样一个时代,成为一个参与者,一个记录者,一个叙事者,但,我终究不是全能的上帝,不是诸事通晓的佛陀神祗,时光正慢慢消磨我脑海中的一切,记忆就像一只粉笔,越是书写就越是耗尽生命,还有那些剥落的粉末,多么不幸,没有被人捡起,全都随风飘散,偶尔掉进眼里叫人疼痛,催人落泪。我的记忆浓缩成一系列数字:1969年5月13日。当时我走出家门寻找那只曾经豢养在家的黑猫,就快下雨了,河口市的街道狼藉一片,人们四处跑窜,夹杂着雷的咆哮,仿佛雨能穿透人心。我其实早已放下对这些记忆的纯粹性的执着,但我始终搞不明白,那只失踪的黑猫突然以黑猫警长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时的那种雀跃惊奇与恐惧。也因为她的关系,我四十年来一直被囚禁在这座冰冷的监狱,看着身边的狱友一个个进来,一个个出去,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断重复那个噩梦,不断提起那一年的那一天,河口阴晴不定的天气。
那只黑猫没有名字,在我出世的时候就存在了,我不知道她活了几年,跟她玩在一块总令人觉得亲切。她喜欢趁着退潮跑到河口市外沼泽地一处隆起的小土丘去找她的猫儿朋友玩耍,土丘上有花有草密密麻麻引来蜜蜂蝴蝶,猫儿在那里相互追逐、扑蝴蝶、抓蜻蜓,烂漫天真,到了发情期,就在那里交媾怀孕然后蓬勃生息。当月亮升起,土丘四周就会被海水淹没,仿佛一座褪色的孤岛,黑猫们的眼光被点燃,像五千对幽灵的灯火,在黑暗中失去了猫的形态,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座会飞的遥远国度,一城诱人迷离的海市蜃楼,有声音在询唤,让人昏眩。我们平时都不管她,让她自由走动,以至于我们不知道,哪只黑猫才是我们家的黑猫,他们都长得一个模样——也无所谓了,反正她都回来了,也反正玩在一起的时候总叫人觉得亲切。但那天中午,她并没有回来吃她最喜欢的炸姑念鱼,我特地留了三个酥脆的鱼头给她。当时我坐在门口等候,门口经过无数黄狗、老鼠,天上飞过三五成群的乌鸦、麻雀,就是没有猫的声息。天色转阴,我深怕她迷路了,淋雨要生病着凉的,于是我锁好门窗外出搜寻,用香蕉叶裹着那三个鱼头,希望鱼的腥臊能把她引导回到我的身旁,我们彼此亲昵的怀抱。
因为就快下雨了,街上行人一脸慌乱地往家里跑,从我身边窜过,就连邻家的阿曼、三民、甘地娜,招呼都不打便匆匆离去,仿佛我是透明的,想找个人问个消息都不行。当我抵达河口市外那片沼泽地,我才发现红树林一夜间被砍伐殆尽,几只笨重的候鸟找不到栖息地陷入烂泥里举步艰辛。地上有密密麻麻的猫的掌印,全托了烂泥巴的福,我循着渐渐变淡的足迹,不时可以看见粉碎了的蝴蝶缤纷的装饰以及脆裂的蜻蜓无言的眼眸。猫咪斑驳的足迹淡薄地迈向城市的所在。
雷声轰隆,久久不见落雨,五脚基楼上的阿婶忙着收拾晾起的花色内衣裤,见到我走来,好没气地把木窗合起,缝隙中留下一对气煞的眼神,仿佛怪罪我携着雷雨的气息刻意来此侵扰。猫的听觉很灵敏,我一边走一边摇动手中香蕉叶裹着的姑念鱼头,以骨头相互碰撞的清越召唤猫咪的归来,我还刻意放出缝隙,好让鱼香飘溢,口中还嗻嗻嗻嗻念着咒语。
天色暗得太快,仿佛咒语起了副作用。
我拐入一个堆满垃圾的小巷子,馊水的恶臭扑鼻而来。地上有一团黑影,在我接近时一哄而散,露出一个面色苍白的老头,以及仿佛不是他的早已脱节的佝偻躯体。他的皮肉微微浮肿,被馋嘴的老鼠咬出血来,淡得像水。老人躺在垃圾堆中,恍若一具死尸,若不是那双幽光粼粼的眼珠子瞪着我打转。我探了探他的鼻息,若游丝,断断续续。
“马上送你去医院,”我说,一边将老人抱起,全无重量。但抱着老人使我无从携带那包姑念鱼头,我只好放下老人,换一个姿势,将他背在身后。他的嘴搁在我的左耳旁。
老人不受控制地晃荡,我深怕风一吹便能攫走他的一只手一只脚,不住地跟他说话,“老人家,你醒醒啊,要喝水吗?要吃东西吗?”我握紧了手中的姑念鱼头,他缓缓地道:“这又何苦呢?”医院就在河口市的中心,我背着老人想要奔跑,却怕跑动的震荡可能加速他的死亡,只好跨步前进,几乎要扯破了裤裆。
“你知道吗?当年……当年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我被他们抓去当翻译,每天……每天跟在军官的屁股后面,帮忙他们宣传什么……什么共荣圈……”老人家断断续续地述说:“战争时代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战争刚结束的那几天……所有人都疯了,只有我是清醒的,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我却无处可逃……所有人都疯了,新一轮屠杀的飨宴的开始……
“审判日……你知道吗,日军撤走后,警察局都被占领了,他们是愤怒的魔鬼,要索债追命。审判当天,我看见一个老同学被围在人群中,被恶魔包围……恶魔逼迫他们承认自己的罪行,要他们自己赏自己嘴巴子。不够!再来!……忽然有人踢了一脚,好像是暗号,恶魔们疯狂地报复,扑上去,压在他们身上,拼命咬他、吃他,直到剩下骨骸,然后把头骨拧下,摔在地上,狠狠地跺……”
老人像一个舞台上演讲的说话大师在吟唱,我稍一晃神,突兀地打断了他的叙述,问道:“老人家,你看见一只黑猫没有?”
“黑猫是猫吗?白马是马吗?不管什么猫什么马,它们的血都是红色的,红色!”老人在我耳畔咆哮,越说越激昂:“当时的警察都是一些马来人、印度人,我知道他们保护不了我,因为他们连自己都保不住!我只有杀了他们,把他们吊在警察局门前示众,才好让魔鬼的愤怒转移到那三具冰冷的尸体之上,哈哈哈哈……他们就像一群急躁的猴子,原始无知,愚蠢!他们随手捡起石子、树枝向尸体抛掷,血从死人的脚尖滴下,汇聚成一滩红色的浓浆,他们看见了血,他们很愉快,他们拍手叫好……他们是谁?他们都是无辜的老百姓,是华人、马来人、印度人、原住民、人猿、猴子……全都是魔鬼的化身!”
这时忽然出现一个小孩,我至今仍记不清到底小孩是男是女,无论长相、服装、高度、身材,我都一一忘却,仿佛小孩不曾在我记忆中出现,但却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印象显示,那个莫名的孩子确实存在,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所说的话,犹然在耳,小孩仅剩下由他在我脑海中所种下的那些话,那些词语组合而成的印象,真实得荒谬。当时小孩看见我背着一个老头跨着脚步的狼狈模样非常新奇可笑,跟在我身后连连追问:“这是干嘛?”我正努力聆听着老人垂死的表白,一时懒得理他,以致小孩觉得闷了,驻足不走了,被我甩在身后,随着距离被拉远。隐约间我听见小孩唱起歌来:“妹妹背着洋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娃娃哭了……”这时老人在童谣的伴衬下不说话了,陷入冗长的沉静,我耸耸肩想唤醒他,却没有办法。他突然狠狠咬了我的耳朵一口,我一疼就将他摔在地上,老人就这样不见了,像一颗人参果。
把我吓坏了,赶紧离开。我打起精神,捂着隐隐作痛的耳朵继续寻觅,继续哼唱嗻嗻嗻嗻的咒语,依然朝着前往医院的道路。
“大叔,请问你有见到我妈妈吗?”一个印度小女孩突然出现,哭着对我说。是我太专注于自我的寻觅以致没有发现小女孩的出现。我问她,妈妈叫什么,她说:“妈妈就是妈妈。”
她是个扎着长辫子的印度女孩,黝黑的面孔镶着一对水晶般的大眼睛,加上泪水的侵润,像一对瞳孔扩张的猫的灵眸,让人看了生怜,我牵着她的手说:“来,我带你去找妈妈,我也不见了东西。”“你不见了什么?”“一只黑猫。”“黑猫?有名字吗?”“就叫黑猫,其实也没有名字,她是我家豢养已久的黑猫,跟她玩在一起总能感觉温馨。”女孩簌了簌鼻息,说:“我叫法蒂加。你手上拿着什么?”我看了看手中的香蕉叶包裹成的金字塔,拎到法蒂加眼前轻轻摇晃,故意奏鸣出鱼骨头清脆的撞击声, “法蒂加,这是黑猫最喜欢的姑念鱼头。”
通往城市中心的街道异常宁静,可能是因为要下雨的关系。我们走在五脚基的阴影里,一片昏天暗地的光景,恍惚中看不见终点。
循着五脚基深处唯一亮着灯的店铺走去,那是一家陈旧的杂货店,马来老板娘坐在门口剥江鱼仔,满地都是黑黑的内脏还有斑驳的小鱼头,潋滟着粼光,鱼腥味夹着阵阵咸香袭来,法蒂加指了指说:“黑猫也喜欢吃这个吗?”我弯下腰向老太太查询是否看见法蒂加的妈妈,老太太因耳背眯着眼一脸疑惑地望着我说:“要买些什么吗?”我大声重复了我的问题,法蒂加却从店铺里拿了一包红褐色漩涡状的猫耳朵饼出来,馋嘴地望着我。老太太微觑一眼,懒懒地道:“牛耳朵饼一包一毛钱。”我不知怎的突然高声纠正老太太说:“那不是牛耳朵饼,是猫耳朵饼。”老太太受到挑衅,生气地道:“猫耳朵饼我不卖!我店里只有牛耳朵饼!”“牛耳比较大,这小小的分明是猫耳朵,你见过这么小的牛耳朵吗?”“牛也有小牛,猫也有大猫!”“牛耳再小也没这猫耳朵饼小!”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能够这样撕裂脸皮争吵直到面红耳赤,而老太太竟然一下子耳蜗全开,字字珠玑地听了进去,外头电闪雷鸣,小法蒂加吓得一句都不敢插嘴,老太太接着嚷道:“猫耳朵毛茸茸的,我卖的饼干光光净净,分明只可以是牛耳朵饼!”
那个在街角遇见的奇怪小孩不知怎地,竟从店铺深处走了出来,用他那令人惊讶的词句组合把我们的争吵硬生生撕裂。我依稀记得那些用语的精悍有力,而越是有力便越是令人无法记忆起其他的那些轮廓、形态以及音调,我只记下了一个瞬间的感觉。小孩纳闷喊道:“你们真吵,这不就是耳朵饼嘛,还管什么牛啊猫的,不漏风,爽脆美味就好。”
小孩丢下一毛钱后转身离去。
老太太变了个人似的,忽然问我是不是愿意听她说故事,一个关于耳朵的故事,故事发生在遥远的国度,主人翁是个披甲戴胄的军人。她没等我回应即开始演讲,一对松垮的眼皮微微颤抖,苍老干枯的手臂随着情节的起伏挥舞,不时拉扯自己的耳朵,我怀疑老太太就是这样把耳朵给扯坏的。她浑然忘我,早已陷入另一种境界,俨然一个大演说家的姿态:“古代军人都是农夫,他们负责收割阵亡者的耳朵,不是亵渎,没有下蛊,纯粹是一种记录功勋的法则,将对方杀死然后割下耳朵,并且约定俗成规定只能割取左耳,军人一旦失去左耳就代表死亡。军人将收割的左耳串起系在腰间,十个一串以方便计算。割耳朵时刀要快,不能伤了血管,血管纠结的话,血液就会淤积在耳内,耳朵很快就会腐烂,腐烂了就不算功勋,因为亡灵会附着在烂耳朵上,随时侵蚀操刀者的身心。
“这种制度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败坏,参与战争的军人一心专注于耳朵的争夺,完全弃国家安危于不顾。那时候,有一个军人在一场战役中捡获九百九十八只左耳而获得跃升为将,没有真材实料的他接受委任,率领大军攻打弱小的邻国,结果身陷重围,被歼至一兵一卒的尴尬境地。他割下自己的左耳藏在部下的尸体之下,自己倒在另一堆将士的血泊中装死。敌人收割完毕撤走后,他重新爬起来,想找回自己的左耳,毕竟那仍算一个战功。正好一个敌方士兵掉过头来作最后巡视,查看是否还有可捡取的耳朵,士兵看见这个埋头翻尸的装死大将,拔剑从后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结果了他的贪婪。
“这个士兵拔出匕首收割战功,一时心急没发现被杀死的敌人少了左耳,随手一割却带走他的右耳,匆匆归队,队长正对着他吆喝。回到军营记录功勋的时候,军人们排起长队向军中书记汇报,这个士兵被发现带着一只右耳企图骗取奖赏,他百口莫辩,结果元帅下令把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几天后,营内厨子替他缝合尸首时发现这士兵的左耳不见了,于是给他缝上了一只牛耳朵。”
老太太滔滔不绝的演说,原来是在为她的牛耳朵论述纠缠不清。这一荒诞无趣的听书时间完全由不得我插嘴,即便我说了她也耳背听不进去。我忧心如焚,不知道黑猫的所在,一念如此,思绪驱使我转身离开,竟把法蒂加留在店铺里继续敷衍老太太。我已走到能够闻到浓重药味的所在,五脚基在我身后恍如海市蜃楼,在这么阴郁欲雨的午后,突然一声惊雷把我震醒,我这才急忙返回五脚基里去,不是因为雨。
法蒂加倒卧在店铺门外,老婆婆已不知所踪,店铺仿佛遭到劫掠,狼藉一片,我的左耳阵阵隐痛,那虚构的老人竟为我留下真实的齿痕,四十年了疤痕依旧,始终提醒着我这一段历史的真实性,1969年5月13日。我不知所措,怎么拍怎么打法蒂加就是不肯醒来,我抱起她,血从她背上的伤口溢出,是一个窟窿,像被打了一枪,很深,但没有穿过胸膛,她的表情就像睡了一样。我的双手沾满法蒂加温热的鲜血。
奔跑,我再次朝河口市的中心奔去,先是一个虚构的老人,后来是淌血的小女孩。素日繁华的河口市街衢如今杳无人烟,变成一座死城,千百张紧闭的门窗掠过,却没有露出半个面容,没有语言的杂沓,我甚至呼吸不到生命的味道。我来到一座无垠的广场,大钟楼上展示着倒退的时间,时针向后倒插,刺死了前进中的时光,周围的画面开始融化,变成记忆的粘稠液体,恍如精液,三亿只精虫拼了命逆流直上,我听说鲑鱼产卵时便是这种易水萧萧的精神,直到身躯变成红色,公鲑鱼在冰冷的上游水域射出白色的精液,溪流霎时被染成浑浊的粘稠的生命之本源,即便有三千双饥饿灰熊的眼神在捕猎,鲑鱼依然生生不息。
法蒂加尚有一丝气息。
后来我被警察包围,他们紧握枪杆瞄准我的头、耳、心还有脚,十几双手紧绷得爆出青筋,如临大敌对峙一个恶魔似的紧张兮兮,我亲爱的黑猫竟以一只黑猫警长的形象混杂在奶黄色制服之间,头戴一顶象征执法的警帽,正经八百地对搔弄她毛茸茸的黑耳朵,正如两片猫耳朵饼的大小。我还以为她是循着姑念鱼头的香味而来的,差一点就兴奋地跳跃起来。她却指着我说:“你这个杀人犯。”
法蒂加从我指间消失,像一颗人参果。黑猫警长历数我的罪行,说我如何逃出医院,到五脚基掳走了法蒂加。如何打翻杂货店的牛耳朵饼,如何把法蒂加带到无人的巷子里,在垃圾堆中以浓烈的馊味遮掩我变态的性欲恶臭。她说我不止强暴了法蒂加,还把她摧残得奄奄一息,就在我把法蒂加扛在肩上的时候,法蒂加给我狠狠地咬了一口,尽全力留下证据。准确得连我自己也不得不相信了,仿佛我的记忆完全颠倒。
我递给她那包姑念鱼头,被她一甩,掉了一地,竟是两颗橡籽。“我们在法蒂加身体里找到这个”——她拿出一颗磨得发热的橡籽,“你没什么好说的吧!”
我就这样被关进这座冰冷的铁牢,每天浸泡在记忆的黏糊中不可自拔。我必须时时维持我的肉体生命的活跃,因为记忆会腐蚀身体。
载2013年6月25日、7月2日《南洋商报·南洋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