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9日,台湾各地展开公民运动高唱反核,要求停建核四发电厂,蓝绿两营也借公投与否吵吵闹闹,至今仍是个悬而未决炙手可热的议题。
适逢311东日本大地震福岛核危机发生两周年,全球各地都深刻反省着核能的潜在危险,毕竟末日不再是电影想象,311那一幕幕海啸摧枯拉朽的骇人画面,以及核危机无远弗届的威胁,无不更加坚定了人们反核的信念。
台湾小说家伊格言最近完成长篇小说《零地点Ground Zero》(麦田出版)。他高呼:“我将介入此事”,企图通过可怕的台湾预言∕寓言,讯唤现实。
《零地点》书写了一个被毁灭了的不远的将来。核四发电厂在2015年10月19日商转当天发生重大意外,辐射外泄。加之台风来袭,辐射水流入附近的翡翠水库,最终导致台湾北部地区民众食水后遭辐射“内暴”,死病无数。
灾难发生后,台湾进入戒严,北部包括台北、基隆和新北市,被划为禁制区,沦为荒
城鬼域。
核四工程师林群浩灾后不仅失去了同僚与未婚妻,更失去了灾难发生期间的记忆。核灾肇因成谜,致使他必须通过梦境寻找遗失的记忆,重构真相,也因此一步步剥开可怕的政治弊案。
小说以两个时序开展:核灾发生以前以及核灾后的台湾总统选举,弥漫浓浓的政治意味。当中出现不少当下台湾的公众人物,如马总统、行政院江院长、苏贞昌、余莓莓以及戴立忍等人,同时也糅杂了现实事件,情节始终游走在虚实之间,这或许就是伊格言所谓的介入,让想象无限贴近现实。
林群浩反复批判拖延多年的核四厂工程,在无数大小承包商及无数个可能的政治弊案间流转,最终罔顾核电厂安全,成为核灾元凶。更可恨者,竟借用灾难捞取政治资本,使小说陷入不可自拔的阴谋论基调之中。
台湾当代小说旗手骆以军与伊格言对谈时,这么形容这部小说:
“它既是诗意(同时失忆)的推理——密室谋杀案——当时是如何如何的?只是死者是近乎全部的人和文明本身。说这是一本‘反核小说’,还不如说它已设定在‘核灾已无法挽回地发生过了’,再无任何赎偿、可拯救之物了。它比较像一本‘死者之书’。譬如日本1945年后那批‘战后派小说家’大罔昇平、太宰治,甚至像川端的《山之音》——超乎个人命运与意志的国家等级军事动员,使个体面对单独个人义理善恶无法承受之‘反人类’恐怖之景。”(页301)
个体在无知中成为既得利益者的牺牲品,核灾发生了,世人只能继续被蒙在鼓里,被把玩在权谋者的鼓掌之间。正如奥威尔那部著名的预言式小说《1984》里头那无所不在的大哥,林群浩追逐真相的过程总是暴露在那位大哥的眼底,致使他的所有努力总显得如此无力。
或许反思现代性与科学迷信才是小说最大的主题。对林群浩而言,核危机就像潜伏在每个人体内的癌细胞:“之所以核四的问题比核一核二核三更严重,是因为分包太多,又层层转包,当初又没有好好监工的缘故。那是只失控的兽啊。像乱长的癌,长着长着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巨大的模样。”(页117)
这是很古典的工业怪兽想象,也是很典型的批判,现代性与科学迷思建立在人性基础上,一旦人心败坏,便没有现代与科学正义可言。
日本福岛核危机、乌克兰切尔诺贝利核电泄漏事故以及美国三哩岛核泄漏事故,一直
延伸到台湾核四问题,进一步让林群浩∕小说家质疑“文明是不是过度自信了”(页124)。这就像回归到工业革命初期,人们开始思索人类与大型机器、科学技术之间的关系那样。正当现代主义以其经济优越性垄断社会主流思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紧接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又爆发了。二战最终只能悲剧性地在广岛与长崎开出两朵蘑菇云告终,以无数生灵为代价。
伊格言与骆以军对谈时追溯了核能本身的杀戮初衷,却在历史的推演中,核武∕核能在美丽的妄想下“被成功地陌生化,疏离化,被政府拆解切分成为只有核电专家才有资格发言的事;所有可能的人文思考均被排除在外。”(页302)
当核问题的话语权被把持在专家和政府手里,沉默的大多数只能眼睁睁看着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这或许正是小说家要“介入”的理由。
为寻找真相,林群浩最终潜入禁制区:
“暗影中,他先是听见猫叫,而后看见两只猫蹲坐在水泥地上。许是因为怕生,它们立刻往外窜出,不见踪迹。室内沙尘漫漫。墙上尚且贴着几帧照片,然而色泽已然淡去。蜘蛛在电扇与藤椅之间结网,水泥地的缝隙上长出了几茎草叶。电视机被包覆在灰尘中,像个灰黄色的木箱子(他想象着,在银幕熄灭前最后一刻,那永远被紧锁在木箱子中的声音与人影)。厨房里,锅碗瓢盆还堆在不锈钢水槽里,长满了皮肤病变般已然死灭的霉斑。”
即便是这样的残景,仍有一群人坚持生活在禁制区内,宁愿暴露在辐射威胁之中也要断绝与社会的来往,仿佛禁制区才是桃花源的所在,吊诡地,任由各种辐射引发的病症摧残致死。这或许是他们对抗腐坏文明的最极端表现。
小说出版前于今年七月号的《联合文学》杂志配合“我们迟早会被自己毁灭的灾难小说”专辑刊载部分片段,在其他作家作品的网络中酝酿出浓重的末世气氛。诗人吴晟写道:“灾祸,谁也躲不过/你,有权力的决策者/灾祸,谁也躲不过/你,恋栈小小利益的附从者/灾祸,谁也躲不过/你,纵容恶行的沉默大众”。
如此一句句控诉,一声声召唤。
至于这场小说里的末日预言,仿佛就是小说家给现实社会的最后通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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