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June 2013

阿美丽亚


朋友们都注意到老陈最近越是容光焕发了。由阿美丽亚搀着,老陈如今每一步跨起来都比以往更大步更稳健了,仿佛已从五年前中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你看阿美丽亚卯足力气,支撑着老陈沉甸甸的身子,缓缓将老陈的屁股安置在椅子正中央时的样子,认真极了,然后阿美丽亚细心地把老陈环在她肩上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摆到老陈微微凸起的肚皮上,朋友们都赞阿美丽亚能干,老陈不灵活的嘴角也随着笑声颤个不停,同意得不得了。

老陈很喜欢阿美利亚。中风后儿子请来的女佣没一个他看得上的,第一个唯唯诺诺的菲律宾女佣因力气不足,竟把老陈摔在厕所的地砖上,疼得他几个星期睡不好觉,还好骨头没摔坏,不然就雪上加霜了。这些请来的女佣也听不懂老陈的潮州话,勉强只懂得说“呷”,仿佛一整天就是吃和睡觉,以致身形越来越臃肿,而且背上很痒,抓破了便要溃烂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苦不堪言。一不顺心,那些女佣都要被骂得狗血淋头,儿子初时还想劝架,结果也被一并臭骂,明哲保身,只好悄悄逃离那些个战场,女佣一个个精神受不了,请辞逃跑的不在话下,能治老陈的大概只有他老婆,可惜十几年前心脏病过了世,老陈孤独了这些个时日,脾气越是乖戾起来,连朋友们都怕他,处处让着老陈,老陈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阿美丽亚也是熬出来的。不足20岁便从印尼万隆边缘的乌鲁发小镇被招揽到岛国这高度发展的城市。她在雅加达匆忙训练了几周,除了洗衣机、热水壶的操作,也学了点中国菜的皮毛,一个在台湾工作过的老经验教她,凡是见人就点头说“你好”,不止要会“呷”,还要会说“呷饱无”、“你好无”这类基本的问候。大概礼多人不怪,阿美丽亚踏进老陈家门就是点头“你好你好”个不停,老陈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条件反射地喊出“呷饱无”,一家大小被逗得大笑,却也给老陈一个傻气可爱的好印象。儿子吩咐阿美丽亚,只要二十四小时看紧老陈就好,泡水做饭,别饿着老陈,省却那些繁琐家务事,专心陪老陈看电视听潮州戏,有时也替他扇风纳凉,别让老陈太闷。



老陈少行动,背后时常发痒,阿美丽亚一开始不知道老陈到底要的是“无比膏”呢,还是“不求人”,一直搞错,弄得老陈没心思看戏,一边随着电视里大花脸老生的口吻,骂她饭桶饭桶大饭桶。有一天阿美丽亚拿来了“无比膏”,老陈斜眼看了看怒气冲冲地乱嚷,阿美丽亚赶紧转身去找“不求人”,找遍整个房间就是找不着,老陈埋怨个不停,整个炎热的午后的屋子里荡漾着老人家嘶哑的咆哮声,阿美丽亚满心委屈,干脆直接伸手进入老陈的衣服内替他挠痒,一边叨切地问“sini?sini?”老陈先是一惊,但即刻便发现阿美丽亚微微长茧的指尖要比“不求人”有弹性多了,一阵舒畅,于是收起埋怨,侧着头“这边这边”地指挥阿美丽亚挠痒痒。几个小时后才发现,原来“不求人”压在老陈日益麻木的右臀之下,阿美丽亚趁老陈睡着悄悄拿起来放回原处,始终没敢跟老陈讲。

阿美丽亚第一次替老陈洗澡时又尴尬又慌张,她从来没有替男人洗过澡。她首先将移动式的马桶移到浴室,先清洗一遍,然后搬到老陈房里,用几块大毛巾垫着,将老陈扶上马桶坐稳了,再盛一桶温水,老陈伸手试了试,甩甩手说“尬烧”,阿美丽亚不明白只好猜,加了一些凉水,老陈试了试便两手张开,意思是要阿美丽亚给她脱衣服。

其实老陈中风后一段日子很抗拒人家替他洗澡,他不喜欢裸裎裎在别人面前,以前和老婆做爱,完事了就马上包起纱笼,留下老婆躺在床上,一对乳房不规律地起伏,老婆失神地盯着天花板看,嘟哝着“你这王八蛋”之类的话,以致老婆兴阑珊,生了儿子后推三阻四不给老陈进来,倔犟得很。老陈自认是比较害羞的。第一个女佣要脱他衣服的时候,老陈便大呼小叫起来,他粗鲁地推开女佣,一只手拼命卷紧纱笼,他想,在医院里昏昏沉沉,浑身乏力,只好被那些马来护士肆意摆弄,怎么回到家还要受这些腌臜气。女佣被推倒了,战战兢兢在墙角里躲着,但忍了几天,老陈身体骚臭难当,突然一刻像顿悟了一样,觉得既然大小便都让人家插手了,那就干脆糗到底吧,但转念,大小便是生理问题,洗澡却是形而上的追求,老陈又钻起牛角尖,觉得不可以假手于人,太别扭了。这么天人交战了许多天,结果就在第一个女佣“离家出走”后,他认命了。他知道他不该拿夜壶丢人的。

这些年来来去去这么多个女佣,有的粗鲁有的温柔,他也都无所谓了,洗澡只不过是每周的固定事例,他再也没能享受洗澡后那种清爽的感觉,反正皮肉已被那些陌生的手擦得失去弹性。老陈觉得那些女佣只不过是做做家务,把他当成一个柔靡的人偶玩具,用湿布来回擦拭,胯下一些角落甚至都懒得擦,仿佛就快要腐烂发霉了。阿美丽亚虽觉得尴尬,但也没有多大负担。她很尊敬老人家,毕竟家乡里五十几岁就算是长者,活到像老陈这般可不得了,是得毕恭毕敬才行。而老陈的坏脾气倒让她想起那小她十九岁的小弟弟,阿美丽亚小心翼翼为老陈脱下衣裳,翻开纱笼的结,把这些沾惹尿骚屎臭的东西挂在一旁,像在老家晾咸菜的动作,十分利索。阿美丽亚看着老陈没有生气的阴茎,丧气地躲在稀疏的阴毛里,不经意地偷觑老陈一眼,发现老陈正呆呆地望着自己,像魂魄出窍一样。

阿美丽亚拧干小毛巾,从老陈右手指尖开始,慢慢地擦,她意识到什么,突然张口唤“阿公,阿公,好无?好无?”老陈一开始似是聋了,毫无反应,直到一阵温暖从手臂到达腋下,他才恍惚了一阵,答道“好。好。”

房间的花格子窗帘随微风轻轻波动,天花板上被关掉的垂扇也偶然被风牵引,慵懒地摇晃,一不小心竟斩断了灯光,阿美丽亚在老陈眼中突然消失了一个瞬间,复又显现,这个清脆的过程,在老陈脑海中缓慢放映成一种不可思议的激动,让他忘乎语言,一直“好。好。好。”地吟唱着。阿美丽亚觉得好有趣,原来老陈和小弟弟一样,洗澡的时候一直呵呵呵地傻笑,但当手要伸到胯下时,阿美丽亚还是迟疑了一会儿,把布重新放入桶里,再拧一拧,深吸口气,下个决心,一把将它抓在掌中。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老陈有种想哭的冲动,他摇摇头拉着长音说“免,免——”,阿美丽亚听不明白,狐疑地望着老陈,老陈于是耸耸肩,双手抱胸,像是在说冷,阿美丽亚才赶紧拿条干毛巾围在老陈身上,接着搓揉一阵,把新衣物给换上,再擦些爽身粉。

老陈觉得那一整天都很清爽。

此后阿美丽亚每周都固定替老陈擦洗两次。


那是阿美丽亚照顾老陈的第三个月,老陈突然想上街走走,他对阿美丽亚说:“在厝尬久,我要落楼下迫迌。”阿美丽亚还是没听懂,只是满脸堆笑,老陈让她把锁在储藏室的助步器拿出来,上面都锈渍斑斑了。阿美丽亚用洗洁剂擦了几遍,整块布都变成褐色,而老陈则继续看他的潮州剧,王茂生正在那里和妻子炫耀薛仁贵当年一天要吃三斗米,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老陈看得十足有兴味,跟着哼唱,阿美丽亚蹲在浴室里,更起劲地清洗助步器。

晒了一天太阳,阿美丽亚矮下身子,蹭着老陈的嘎肢窝,把老陈撑起,老陈握紧助步器的扶手,着急着调整身姿,弄了好一阵子才终于站稳。阿美丽亚试着放手,但一离开老陈就沉沉地往下坠,像一块不受控制的软糕,阿美丽亚只好半个身子也钻进助步器范围内,搀着老陈,一边说“jalan jalan”。老陈手里使劲,把助步器移了一寸多地,中风的右脚磨蹭着地板粘滞地移动,阿美丽亚的头已经从嘎肢窝钻出,整个贴在老陈胸前,一只手使劲地支撑着老陈的臀腿,一只手搭在老陈肩上,不时推磨,让老陈腰骨挺直一些。老陈一面走一面唉唉叫,这时潮剧里王茂生已经用咸菜坛子酿了一坛“好酒”,和老婆一起抬到平辽王府准备给薛仁贵庆贺,一边赶路还一边歌唱。而老陈则像是一棵不小心被魔法唤醒的树人,每一步都似要连根拔起般艰辛,衣服都汗湿了,阿美丽亚喘了几口气,仍是愣愣地笑着,老陈指着房间,终于回到床上,一阖眼就累得睡着。

接连几天老陈兴致不减,说也神奇,五年来从不行走,老陈却也没有退化太多,反而一天天复建开来,阿美丽亚也发现所扛的重量一天天微妙地递减,因此更放心加快了脚步。阿美丽亚的小弟弟也是这样一天天懂得行走、奔跑,然后活蹦乱跳,老陈沧桑的脸庞霎时有了种童稚的亲和感。
于是朋友们发现老陈越来越容光焕发了。他已经许久没有参与每日楼下的聚会,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头儿们聚在一起,以各种方言交织,绵延不绝的谈话,谈儿孙谈政治,谈柴米油盐,谈女人,谈过往,谈生死,毫不避忌。那天老张见到老陈在阿美丽亚的搀扶下出现时,惊讶得“哎哟喂”了一声,老王、老李几个纷纷望过去,驮着背走向前和老陈寒暄,“真久无看到你啦”、“哇,你还未死啊?哈哈!”,呼啦啦热闹异常,老陈说话慢,“还未死啦,老张,听讲你的孙娶媳妇,是哪里人?”


能够和朋友吃茶聊天,老陈精神百倍,但他也有点困扰,朋友们总爱笑他,说阿美丽亚就像他的小媳妇,两个人像连体婴一样,每说至此,他便不住转过头去看独自呆坐在另一头的阿美丽亚——屋楼遮掩阳光,阿美丽亚如一座发福的沉思者雕像,老陈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从来没想去探寻。老陈始终觉得这个农家女孩憨,身子壮健,靠在她身上老陈很有安全感,这样就够了吧。阿美丽亚也很听话,最令他欣慰的是阿美丽亚愿意和他这老头儿说话,虽然很多时候比手划脚乱七八糟一通,但日子也因此转入较舒适的节奏进行。

刚中风那段日子,老陈总睡不着,走不了,就像一个睁着眼睛默数时光的活死人,日子被无限放慢,他总是错觉房间正慢慢膨胀,自己在一阵阵地转天旋中变得渺小,如一颗恒河沙砾,所有光源都被吞噬,他想起老婆心脏病发前几个星期,每天都睡不着,嚷着说“看到鬼”,老陈问“什么鬼?”,老婆神经紧绷地答说“嫅娒仔,穿条白衫,在那里坐”,一边指着门口,老陈不信邪,撇头打发老婆“免烦恼伊就好”。无法睡眠的日子里,老陈不自觉便会望向老婆所指的房门,不知道那“嫅娒仔”会以什么形象出现。

朋友谈到媳妇这话题时,老陈先是沉默,后来不知怎的,大发雷霆,骂老张“肖”,回敬老王“你黐线”,搞得一众老头儿要小孩儿般哄他,阿美丽亚惊蛰般望向那阵骚动,不明所以,她伸手去搀老陈,却被一把甩开,老陈不知哪来的力气。阿美丽亚一边“行咯,行咯,吃药,吃药”,老陈拗了几次,才算就范,被阿美丽亚半抱半推缓缓走向电梯。老陈还在气头上,仿佛听到身后有细碎的嘲笑声,但依靠在阿美丽亚壮实丰满的身上,偶尔因不稳而用力抓掐阿美丽亚的结实的皮肉,老陈很感激,隐约又有一种莫名的幸福在老陈体内流窜,那些浑话就当耳背没听见吧。
儿子也很快听说了那些闲言闲语,觉得好笑,但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偶尔还不经意地扬起邪佞的嘴角对阿美丽亚说:“mesti buat apa-apa Ah Gong mau buat ya.”阿美丽亚只是一味地点头。

清明节,老陈嚷着要去为老婆扫墓,中风后他都没办法到老婆坟头拔拔杂草,他觉得现在身子渐渐可以了,嘱咐儿子一定要带他去,儿子说阿美丽亚在,应该没有问题。老陈很高兴,为此他准备了好几天。老陈让阿美丽亚把他扶到客厅坐下,也不开电视,他摸一摸沙发的碎花布套,吩咐阿美丽亚迟些得把这些套子脱出来洗一洗,晒晒太阳。他又让阿美丽亚从神台抽屉里拿出贴着银箔的冥钞,整叠整叠托在掌上,阿美丽亚站着,仔细看,老陈右手掂着冥纸,左掌轻轻颤动,五指虫子般蠕动,冥纸竟慢慢散开,如莲花绽放,阿美丽亚看呆了,老陈也惊讶自己的手指还能如此灵活舞动,抬头问阿美丽亚看懂没有,阿美丽亚摇摇头,老陈慢慢放下手中的莲花,又拾起一叠冥纸,按着刚才的工序,又一朵莲花,像变魔术一样。老陈让阿美丽亚坐在身旁,耐心地教,接着又示范着抓起一张冥纸,滚筒般卷起来,说银箔一定要朝外,老陈接着在圆筒两侧接口处用食指一压,牵引出猫耳朵一样的两角,圆筒便成了元宝。阿美丽亚依样画葫芦,总是难以对称元宝的耳朵,老陈像个严厉的手工艺师傅,看了看不合格,就拆开要阿美丽亚重做。一个下午,两人双手没有闲下,直到夕阳西下,昏红的暮光从窗棂陡斜洒在墙上,反照满地银箔闪耀的元宝,仿佛传说中的秘密宝藏。那些元宝多得把老陈和阿美丽亚的脚丫子都埋了起来,阿美丽亚这才想起,是时候煮晚餐了啊。

清明节那天凌晨三点钟,老陈已经醒来,他唤了唤睡在房间另一头的阿美丽亚,说口干肚子饿,要阿美丽亚泡杯热美禄。阿美丽亚看看钟,揉揉惺忪睡眼,走到厨房,老陈隐约听见瓷杯和汤勺乒乒乓乓的脆响,空灵得太过清晰。阿美丽亚端着冒热烟的美禄进房,房间顿时被巧克力的甜香溢满,老陈满足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呼吹散水面上的热气,浅啜两口,若有所思地盯着墙上的照片看。那是老婆刚生儿子不久后到相馆拍的照,老婆坐在椅子上,抱着儿子,老陈衬衫配个吊带,鼓着胸站在老婆身后,一只手放在老婆肩上,旁边有张放着瓷花瓶的桌子,一朵不知是什么花。那时节拍照大家都不懂得笑,空荡荡的构图里,两夫妻表情很严肃,老陈后来跟儿子解释,那是自豪的神情,因为不是家家都有本事到相馆拍照,所以拍照时都很认真,不能嬉笑胡闹。他指了指相片,对阿美丽亚说:“我的姆,雅无?”阿美丽亚听不懂,惯性地直点头,老陈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低头喝起美禄,喝了几口,又痴痴地盯着墙上的照片,忽然说“够咯,够咯”要阿美丽亚扶他躺下。阿美丽亚顿了顿,拿起手巾替老陈先擦擦嘴,再慢慢扶他躺下,移移调枕头的位置,再把杯子拿走。

老陈拉起被子,眼睛疲倦地眨啊眨,又沉沉地睡去了。

已经四点多钟,再不到两小时就要出发到义山扫墓,阿美丽亚想,还得蒸包子、洗水果,和准备一些供奉用的器具,干脆就不睡觉吧。她不敢开灯,怕弄醒老陈,无所事事,只好静静看着老陈慈蔼的睡相。阿美丽亚觉得这个老人虽然脾气坏,但心地好,愿意让她一起同桌吃饭。阿美丽亚从印尼过来工作前,大家都说女佣只能自己躲在一个角落吃些剩饭剩菜,能和老陈一起吃饭,阿美丽亚觉得好像小时候陪爷爷。爷爷也是一个劲不怎么说话的人,直给她添菜,如今阿美丽亚看老陈无力用箸,不时不时便给老陈夹菜。老陈有时坚持要自己动手,结果饭菜跌了一桌,还想夹起来吃,阿美丽亚赶紧阻止:“邋遢,无好呷。”老陈却纠正,“无好呷,无好呷,是孬呷啦,孬呷!”
可阿美丽亚就是学不起来,老陈便要发脾气了,但阿美丽亚不怪他,她知道老陈不是气她,是在气自己连筷子都拿不好。幽光里被子随风扇的转动而轻盈曼舞,仿佛沿着风扇伊伊呃呃的节拍慵懒地招展舞姿,但阿美丽亚觉得老陈脸上的皱折却像凝冻了的时空,她的视线掉入那深邃的阴影里,像太空里的一颗荒尘,失重,悬浮,和缓地坠落梦乡。

两个小时后,老陈再也没有起床。

老陈就这样永远地沉睡下去,虽然没能在清明节那天亲自到坟上为老婆扫墓,但他将永远并肩和妻子同眠。


在殡仪馆里,阿美丽亚忙着给客人准备饮料。老张老王他们都来了,一个个蹒跚脚步为老陈上香,他们走入堂内瞻仰老陈的遗容,化过妆,双颊的红晕有点过分鲜艳,老张说:“下次我死也不要画。”几个老人暗哑地呵呵笑起来,老陈的儿子跪拜回礼后连忙上来招呼。阿美丽亚为老张他们端上各种饮料,几个老人当着老陈儿子的面赞阿美丽亚能干,儿子却说阿美丽亚合约快满了,到时候会送她回去。又说阿美丽亚要回去结婚,老人们马上恭喜恭喜,阿美丽亚摸不着头脑,傻笑着走开。

夜里老陈的亲朋戚友都走了,老陈儿子带着生病的妻子回家,留下阿美丽亚守夜。阿美丽亚见香炉快断了,上前再点了三炷香,她学着其他人胡乱拜了拜,然后插香。阿美丽亚走到后堂去看老陈,她拿了条半湿的布,轻轻擦拭棺木上的玻璃,想看得清楚一些。她在想,如果当时她没有打瞌睡,她会不会发现老陈已经没有了气息?但发现了又能怎样?她在想,那杯美禄还没喝完呢,还热乎乎的呢,当时房里的巧克力味好浓。

阿美丽亚拉了张椅子坐下,拾起一旁的冥纸,以老陈的方法开始折元宝,她记起老陈告诉她,元宝的耳朵不能翘,翘起来是烧给神明的,不翘的是烧给祖先的,想着想着,阿美丽亚感到脸颊一阵湿热,一滴泪水打在手中的纸元宝上,暗沉地扩散开来,像这漫长夜里无止尽的静穆。

阿美丽亚一夜不眠,恍惚间,早晨的阳光欲透过棚子拜访,却被无情地阻拦,纸元宝散落在灰影中,枯萎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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