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September 2012

【小生之言21】方块字剥落的城堡

那天工作的关系,我向某公司的公关要求几个人的中文姓名以及他们职衔的正式中文名称,公关说:“你知道我有很多问题要处理,最重要的是得到我们公司的回复,我以前也是中文报的记者,你们不是有一套翻译名字和职衔的方法吗?中文名字那么重要吗?自己翻译就好了……我不能答应你。”

或许因为新闻关于公司的丑事,这位公关同事(或报馆老前辈)不愿意过于助人吧,毕竟家丑不好外扬,但当下我十分气愤,本以为老前辈了解正确中文名称对华文报的重要意义(又或许是他阅世很深,看得太开的关系),我深被冒犯,于是很不专业地匆匆结束我们之间的谈话。

熟悉《早报》的读者大概经常会看到“人名译音”的标注,许多新闻尤其是法庭新闻,因为法庭文件、政府部门的文告都以英文书写,在无法与当事人取得联系,或被拒绝采访的情况下,记者只能凭经验翻译人名,这个是潮州音、那个是广东音,“kim”是“金”也可以是“琴”,但不幸的是,大多数华人又“碰巧”有各自的中文名字,因此翻译出来的名字恐怕不是所指的那名涉案人物,而变成另一个人,不深究倒无所谓,反正就是个名字嘛,但仔细去想,简直就荒唐透顶。

在报馆工作两年,许多时候都是在作翻译,各机构发来的文告,从最基本地区与路名(avenue是道、crescent是弯、rise是坡……),到各部门的各种官方活动名称以及职位职衔,有时候晕头转向(比如一些同等的军阶和警阶,以中文表达,却是不同的词汇)。

大概只有每年宣布财政预算案的时候,各大媒体才会获得一份相对完整的中巫淡英四语对照表,才不至于忙于翻译而漏掉了重要的宣布,但如此的常态却让人不禁要认为,中巫淡三语在非财政预算案时期显得无关紧要,若不执意要求,恐怕只能如上述那位公关前辈说的,用大家自己的一套来翻译吧,但这却是不尊重,甚至是变相的歧视。

当时感到很受伤,大概是觉得一位同行前辈进入公关界之后,非但没有为华文争取合理的地位,反而消极地教导后辈们跟着那已经腐锈了的逻辑继续往死胡同走,让非英语的报道因为翻译问题而变得不可信。名实之间一旦产生裂痕,一切叙述行为就根本没有必要,主体性被消解了,被这么一个简单又可怕的逻辑给消磨殆尽,文章也已经没有了意义。

更可怕的是,记者圈里,许多同行晋升管道之一就是到各公私单位成为公关,处理媒体事务,如果受过报社训练的人因熟识媒体运作的局限从而以此继续限制媒体,所谓公平与公开的媒体生态又将怎么维持(当然我无意一杆子打翻整船人)?

这是一座方块字逐渐消失的城市,纵览全岛,大概只有牛车水还“保留”写着中英文的双语路牌,乍看是多么令人欣慰,但牛车水作为新加坡充满中国性符号的代表(如英文所述chinatown,唐人街/中国城),作为旅客来往频繁的所在,双语路牌的存在仿佛只是一种东方主义式的嘲讽,方块字完全是一种异国风情主义下的全球旅游消费结果(别忘了,岛国旅游局闹了多次中文翻译的笑话),一种蓬勃的假象。

随着传统小商家的没落,街道上可见的中文商号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型购物中心,我们走入快餐店,满目单语的菜单,名牌衣衫促销看板写着:Rebate $100 for every $2000 purchases,方块字正逐渐消失在你我周围,并且无所不在地以资本主义的方式,潜移默化,几十年来重塑了一个崭新的,符合现代都市范畴的岛国生活模式。

一位马来西亚的文友最近参加了首届方修文学奖颁奖典礼后特地到英培安先生的草根书局去看看,离开后直感叹那是一个岛国里残存的中文乌托邦,又何尝不是呢?今年初,叶壹堂结束营业,我趁着三折优惠去抢购,一踏进去马上感觉到那是座书籍的殓葬场,而我,则是个偷尸的贼,但更多人却不屑一顾,继续在怡丰城琳琅满目的商品间游走,阅读单语言的广告牌子,并取得单语言为他们带来的购物优惠。


修订稿载2012年9月16日《早报星期天》

9 September 2012

题外话2

蒙木焱兄邀约,昨天有幸与李有成教授、邦尼兄、许裕全、许通文还有余德林博士同桌午茶。虽然我只匆匆逗留了一杯茶的时间,但作为后辈,聆听前辈们分享经历、感触,以及对各种文艺时事课题的深知灼见,是多么令身心饱足。

听李老师说台北的事,提到许多作家,我认识的太少,实在汗颜,憋着,一口气都不敢泄,沉默得可以,兀等人来撬我的嘴,才至于说话了,谈起我的笔名,老师说年纪再长一点的话可不好再用“小生”了,临走前递上名片,老师托起眼睛凑近着看:“就用原名嘛,取的多好。”邦尼兄也一边赞我的名字好,一片光明之意。

犹记得老妈说,我的名字本是“欣”,大伯母一听觉得太女孩子气,斟酌推敲后才定的“昕”字,谓太阳刚要升起,气势万千,大伯母的形象也因此变得十分电影感起来,像一个破门而入的救世主。但我想,暂时还是小生吧,也正符合我浑浑噩噩的脾性,等哪天终于思想成熟了再说吧。

2 September 2012

【小生之言20】美丽的关丹

马来半岛彭亨州首府关丹,是个美丽的地方,好山好水,两年前一部马来西亚本土贺岁电影《大日子》在关丹一个小渔村里开拍,尽显东海岸明媚风情。故事讲述五个年轻人从城市来到渔村,学习即将失传的舞虎(类似舞狮的传统艺术),在村子的天后娘娘诞辰上重现这一传统技艺,训练过程一波三折,也酿出许多笑料,电影掳获马来西亚观众的心,风行一时,借此,许多人,尤其是许多年轻人,终于对关丹这片土地有了那么一点点的认识。

澳洲莱纳斯稀土厂将在关丹建厂的消息去年被揭露之后,迅速引起民间反弹,从个人到团体,环保运动接连不断,马来西亚大选将近,一切议题,任何举措都将影响选票,最终政府矢言加强监督,建好的稀土厂至今也迟迟未能投入运作。我想,电影为关丹营造的乌托邦形象,在环保运动中有推波助澜的功效,反观柔佛南部边佳兰因石化工业入驻而引发的环保议题,无论在舆论或民间,其关注都略显不足,所能酝酿的声势也更缓,以致民间团体须以保卫义山、反对征用华人坟地的角度来切入这场对官民对抗,使世界性的环保议题降格为族群维权的运动。

另一场族裔维权运动也在关丹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是关丹华人争取建立华文独立中学20多年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内阁在民运的压力下,原则上同意关丹华人复办独中(关丹原有独中,后来接受改制,最后被收编成为国中)终于接受申请,并发出批文,但在资深媒体人林放的揭露下,长达七页的批文中,完全没有提及“独立中学”,同时也注明了须教授国家教育课程,教学媒介语为国语(马来语),进而引起民意沸腾,愠怒者大骂政客食言、存心欺瞒,仿佛批文如果没有被揭露,一切暗渡陈仓,民运的努力与政治形势的天时地利人和,很可能就毁于一旦,毕竟法律条款中站不住脚,政府机器随时能够以法律之名将终结这所新独中。

华文独立中学是马来(西)亚建国历史的产物,1957年马来亚为国家独立而准备建构民族国家体制,其中教育法令以马来语为终极目标,放眼统一国民的教育体系,接着以津贴制度收编原有的华文中小学,而那些不愿改变教学理念的华文中学便放弃津贴成为独立于国民教育体系外的民间教育体制,并拥有自己的统一考试系统。几十年来,独中的数目没有增加过,2002年华社成功建立新山宽柔中学古来分校,但却是以“分校”之名成立。虽然表面上是两所完全独立的学校,但没有各自的董事会,资金的分配、学校的营运因此受到不少限制。

普遍以为这次关丹独中的有望成型,是选前糖果,没想到糖果发臭,引来诚信危机。有评论者指出,何不偃旗息鼓,再走一次老路,钻法律的漏洞,接受政府美意,胡乱设立一所“独立中学”,管他变质不变质,先拿到了执照再说,总好比一块砖也糊不上的好,但董总却十分强硬地定要从法律地位上确保新独中的合法性,仿佛这是最好的正名良机,不容错过。

而批文最关键之处,即否定了董事会的自主权利。以民办的独立中学,一切决议都以董事会为基准,而批文各条文的限制,大大局限了独立中学开放与自由的教育理念,或许这是许多人难以接受之处。

我想,如果不在建校前将暧昧的法律条文弄个明白,以后一旦出了什么乱子,至少还有法律作为最后一道保障。

其实,许多人的底线是以华语为主要教学媒介语,同时让孩子可以上国家课程以外的课程,这一现象除了反映人们对母语教育的需求,也反映了许多人对国家教育体系的缺乏信心。

而独中课题至今始终囿于群裔维权运动,虽然近期的振臂高呼已一反华人犬儒的姿态,但仍无法博得大部分马来人的关注与支持,或许,如何将独中命运与马来西亚整体教育素质的命脉紧扣在一起,才能真正将群裔课题变成全民焦点,上升至关丹稀土厂那样的世界性议题层次,届时也不必再看谁的脸色办事了。

关丹的美丽不仅仅是其绮丽风景而已,生活其中的人们,为家园的完整,为子女的教育付出的努力,他们的热切期盼,或许才是最吸引人之处吧。


载2012年8月25日《早报星期天》

1 September 2012

枕屍錄


小時候,我們喜歡撿拾屍體。

煞有其事攻入房間,蚊油如薄霧,彌漫整個空間,有點迷蒙的戰場,憋著一口氣,走到房間深處,擰開百葉窗、風扇,好讓毒氣散去,人也迅速撤離,稍歇一歇才又走到房裡,猶如一場勝利,我們開始撿拾蚊子的屍體。 

一、二、三、四……有時候多了還得拿畚箕掃帚,那些幼小的屍首纏著姐姐們的長髮灰成一團,全都倒入垃圾桶裡。 

家裡就是蚊子多。 

好一陣子蚊症猖獗,市政府派人到街道上噴灑濃濃的蚊油,那不知要比家裡用的強多少倍,像溫泉氤氳著硫磺味道的蒸騰白煙,意象炙熱辛辣,斬盡殺絕,但蚊子似是不曾減少,門前花圃小院裡、門外凝滯渾濁的溝渠上,蚊子交錯盤旋,綴成一堆堆的黑點。弟弟那時候上高三要考獨中統一考試,忽然高燒不止,嘴上說沒事,家裡人都懷疑是“基孔肯雅症”——啊,多麼奇特的病名,遙遠而神秘,似降頭,咒語由蚊子通靈傳遞,嗡嗡作歌,卻最後虛驚一場,重感冒沒有大礙,不必入院吊水躺一兩個星期,省下半股好奇還有一屋子的擔心。 

因此對蚊子不曾客氣,常常是刀光劍影,殺機頻頻,赤手空拳擊碎蚊子過於含糊不清的表情,最平常不過。或許是太小了,我們看不清蟲蟻的表情,打了也不管,竟還又撮又揉,直到變成一團小黑球,有時候力度巧了,蚊子昏厥,毫毛無傷,把玩指掌間,一時興起,蚊子便要碎屍萬段,漸漸培養出解剖家的專業與好奇,找到機會便硬要拆解蚊子的一鬢一須,先是六根如絲的蚊腿,接著扯下那對惱人亂響的薄翼,但往往只能扯下一邊的翅膀,另一邊總還得捏著,高高舉起細細欣賞,總不能捏肚子或是頭嘴,最忌將它弄死了。看厭了才隨手扔在一旁,憑它自生自滅,倒忘了要挖出金山公主苛求的蚊心,若收集起來,倒可做個乘龍快婿,飄然欲仙,這可怕的童稚樂趣。若是那蚊子剛在腿上飽餐一頓,一掌下去肚腹迸裂,血漿飛灑,像是一肚子的炸藥爆炸,血肉亂綻,沾惹一手的血鏽味,翻身趕緊去洗,屍體和水一併流入盥洗盆的無底深淵,毀屍滅跡。 

阿嬤在世的時候,蒼蠅拍總得時不時添置更換,塑膠做的拍子柔軟有彈性,拍面由千百個孔洞織成網,揮舞時空氣穿過小孔,吹起千萬口羌笛,萬馬千軍撲向獵物。餐桌上的藍色罩子守護著一疊疊家常菜肴,一用十幾二十年,幾乎每個縫隙都被阿嬤嵌上了蒼蠅的殘骸,哪怕是複眼的其中一個棱角,抑或是口器上的一撮毛——逡巡,阿嬤戴副厚重的老花眼鏡,壓在皺皺的眼袋上,但眼神如炬,動輒如電,出手啪啪啪,一拍不死再補一擊,結果它的性命。接著阿嬤才緩緩從廁所裡撕下幾張廁紙來,將黏在罩子上的蒼蠅屍身捻去,我每每看不下去直嚷嚷,不幹淨,餐桌上這樣做可不衛生,要是吃下肚子該怎麼辦?阿嬤則讓我仔細檢查,看看飯菜上有沒有一排排奶黃色細小的卵囊卵子,囑咐要是吃了要“噢裡肚”了,成千上萬孵化的蛆在肚子裡亂蠕亂鑽亂咬亂生長,褪了殼從耳鼻裡飛將出來。 

午餐時候蒼蠅最多。阿嬤什麼魚都不吃,獨愛西刀,午餐時就要切一兩塊魚尾下油炸著吃。西刀魚肉厚骨刺多,銀色的皮過了油變得黏糊,十分腥香,蒼蠅循味而來,總想我們吐出的魚骨上大快朵頤一番,阿嬤卻說,天氣一熱,蒼蠅就都來了,一面說,一面啜著粥,一面蓄勢待發,隨時準備抓起手邊的拍子,而我總提心吊膽,不願讓什麼東西掉到碗裡,白白糟蹋一個下午。 

阿嬤去世後,老爸演化了這番絕活,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電蚊拍,第一次瞧見,還以為是給小娃子玩的網球拍,拍柄底下是手電筒筒,拆下來可以當星際大戰的光束劍弄,要是再年輕幾歲就好,就可以不怕羞,一邊揮動一邊囧囧囧地配起音來。剛買了這寶貝,老爸時常要關起主人房大門,劈劈啪啪演示一番,仿佛一連串小紅炮給點燃了。近看,鐵網上的藍色電光表示擊中目標,啪一聲,仿佛蚊子遇電而蒸發了,多麼荒唐,像被一場黑魔術給瞬間分解了,屍骨無存,或如瞬間轉移,開啟大門到莫名的異度空間,這悖論般的快感,一如解剖家的巨細靡遺。 

小時候睡覺前就點點蚊香、或安個電蚊器什麼的,後來漸漸討厭蚊油、蚊香的味道,隱隱覺得對身體不好,仿佛自己也成了孱弱的蚊子,對香氣敏感,家裡人於是不再防蚊,都喜歡上這殺戮用的玩意兒,電光聲影。 阿嬤的話,倒還是習慣徒手殺蚊,小強也不放過。每見小強,尤其當它笨重地在廳內盤旋,感覺上隨時會失控撞向自己,一家人盡都如臨大敵,巴不得找個防空壕鑽。關於小強有太多傳奇,什麼頭斷了也死不了、百病百毒不侵,電視節目如是說,還教我們調些肥皂水往它身子澆,堵著周身的氣孔,必能讓它窒息而死,我們都是從哪裡學來這些殺生的貼士,一點不必見血。某天洗澡半晌,小强从门缝钻了进来,地上湿滑它打个跤六脚朝天,一阵挣扎,一点也不滑稽可爱,赤条条如我不知该怎么反应,从地上捡起一瓶漂白液就往它肚腹喷去,想想或将如电视节目所教的,不见血。不想,白色泡沫一触而起,一丛一丛疯狂扩张,小强似乎快被侵蚀腐化了,有一种汽水才会发出的嘶嘶声,又像灵蛇吐蕊,六条毛腿越是挣扎得厉害,但过不了一会儿,小强便没有了动静,不知是气孔阻塞窒息了还是被海公公给化掉了。 

自懂事以來,只有我們四姐妹兄弟睡的房間裡鋪上了木板地,足足高出客廳的洋灰地四五寸。木板地底下是空心的,向著客廳的木板上有七八個小圓孔,望進去黑壓壓一片,仿佛這些螞蟻、蚊蟲、蟑螂都誕生自這些洞裡,無限遐想,一洞一重天,童稚的魔幻想望都埋藏在這木板地之下,以蟲蛇毒物的原始、陰暗與潮濕起興,直到白蟻蛀爛了地板,以及姐姐珍愛的象牙琵琶,木質感的童年才算告一段落。 

琵琶被發現時,只剩下琴弦與象牙完好無缺,其他的瓢身、琴軸,老爸說,不行,得一把火燒掉。為避免木板地崩塌,只好給換成了石磚地,光溜溜涼冰冰的。裝修時,終有機會一睹洞裡乾坤,結果盡是老鼠屎、蜘蛛網和塵埃,沒有古墓裡蜂擁而出的蟲子,把裝修工人吃剩骷髏。 

記得那天,陽光猛烈,火舌亂舞,見不得光的白蟻被燒成灰燼,尾隨著零星的爆裂聲,仿佛肥嘟嘟的白蟻成了氣球被一顆顆戮破,那種清脆又與打蚊子、捏螞蟻時的不同,響亮卻特別空洞。 

自那之後,便很少在中秋時節裡燒螞蟻、烤毛毛蟲了。當年我們都不愛提燈籠,點了一地的蠟燭隨便在前院裡抓幾只小蟲隔著葉子來烤,或是拿蠟汁活生生將小蟲子封印起來,像電影裡的松脂結晶,假以時日,可以復活恐龍。 


載2012年8月26日《星洲日報·文藝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