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September 2012

枕屍錄


小時候,我們喜歡撿拾屍體。

煞有其事攻入房間,蚊油如薄霧,彌漫整個空間,有點迷蒙的戰場,憋著一口氣,走到房間深處,擰開百葉窗、風扇,好讓毒氣散去,人也迅速撤離,稍歇一歇才又走到房裡,猶如一場勝利,我們開始撿拾蚊子的屍體。 

一、二、三、四……有時候多了還得拿畚箕掃帚,那些幼小的屍首纏著姐姐們的長髮灰成一團,全都倒入垃圾桶裡。 

家裡就是蚊子多。 

好一陣子蚊症猖獗,市政府派人到街道上噴灑濃濃的蚊油,那不知要比家裡用的強多少倍,像溫泉氤氳著硫磺味道的蒸騰白煙,意象炙熱辛辣,斬盡殺絕,但蚊子似是不曾減少,門前花圃小院裡、門外凝滯渾濁的溝渠上,蚊子交錯盤旋,綴成一堆堆的黑點。弟弟那時候上高三要考獨中統一考試,忽然高燒不止,嘴上說沒事,家裡人都懷疑是“基孔肯雅症”——啊,多麼奇特的病名,遙遠而神秘,似降頭,咒語由蚊子通靈傳遞,嗡嗡作歌,卻最後虛驚一場,重感冒沒有大礙,不必入院吊水躺一兩個星期,省下半股好奇還有一屋子的擔心。 

因此對蚊子不曾客氣,常常是刀光劍影,殺機頻頻,赤手空拳擊碎蚊子過於含糊不清的表情,最平常不過。或許是太小了,我們看不清蟲蟻的表情,打了也不管,竟還又撮又揉,直到變成一團小黑球,有時候力度巧了,蚊子昏厥,毫毛無傷,把玩指掌間,一時興起,蚊子便要碎屍萬段,漸漸培養出解剖家的專業與好奇,找到機會便硬要拆解蚊子的一鬢一須,先是六根如絲的蚊腿,接著扯下那對惱人亂響的薄翼,但往往只能扯下一邊的翅膀,另一邊總還得捏著,高高舉起細細欣賞,總不能捏肚子或是頭嘴,最忌將它弄死了。看厭了才隨手扔在一旁,憑它自生自滅,倒忘了要挖出金山公主苛求的蚊心,若收集起來,倒可做個乘龍快婿,飄然欲仙,這可怕的童稚樂趣。若是那蚊子剛在腿上飽餐一頓,一掌下去肚腹迸裂,血漿飛灑,像是一肚子的炸藥爆炸,血肉亂綻,沾惹一手的血鏽味,翻身趕緊去洗,屍體和水一併流入盥洗盆的無底深淵,毀屍滅跡。 

阿嬤在世的時候,蒼蠅拍總得時不時添置更換,塑膠做的拍子柔軟有彈性,拍面由千百個孔洞織成網,揮舞時空氣穿過小孔,吹起千萬口羌笛,萬馬千軍撲向獵物。餐桌上的藍色罩子守護著一疊疊家常菜肴,一用十幾二十年,幾乎每個縫隙都被阿嬤嵌上了蒼蠅的殘骸,哪怕是複眼的其中一個棱角,抑或是口器上的一撮毛——逡巡,阿嬤戴副厚重的老花眼鏡,壓在皺皺的眼袋上,但眼神如炬,動輒如電,出手啪啪啪,一拍不死再補一擊,結果它的性命。接著阿嬤才緩緩從廁所裡撕下幾張廁紙來,將黏在罩子上的蒼蠅屍身捻去,我每每看不下去直嚷嚷,不幹淨,餐桌上這樣做可不衛生,要是吃下肚子該怎麼辦?阿嬤則讓我仔細檢查,看看飯菜上有沒有一排排奶黃色細小的卵囊卵子,囑咐要是吃了要“噢裡肚”了,成千上萬孵化的蛆在肚子裡亂蠕亂鑽亂咬亂生長,褪了殼從耳鼻裡飛將出來。 

午餐時候蒼蠅最多。阿嬤什麼魚都不吃,獨愛西刀,午餐時就要切一兩塊魚尾下油炸著吃。西刀魚肉厚骨刺多,銀色的皮過了油變得黏糊,十分腥香,蒼蠅循味而來,總想我們吐出的魚骨上大快朵頤一番,阿嬤卻說,天氣一熱,蒼蠅就都來了,一面說,一面啜著粥,一面蓄勢待發,隨時準備抓起手邊的拍子,而我總提心吊膽,不願讓什麼東西掉到碗裡,白白糟蹋一個下午。 

阿嬤去世後,老爸演化了這番絕活,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電蚊拍,第一次瞧見,還以為是給小娃子玩的網球拍,拍柄底下是手電筒筒,拆下來可以當星際大戰的光束劍弄,要是再年輕幾歲就好,就可以不怕羞,一邊揮動一邊囧囧囧地配起音來。剛買了這寶貝,老爸時常要關起主人房大門,劈劈啪啪演示一番,仿佛一連串小紅炮給點燃了。近看,鐵網上的藍色電光表示擊中目標,啪一聲,仿佛蚊子遇電而蒸發了,多麼荒唐,像被一場黑魔術給瞬間分解了,屍骨無存,或如瞬間轉移,開啟大門到莫名的異度空間,這悖論般的快感,一如解剖家的巨細靡遺。 

小時候睡覺前就點點蚊香、或安個電蚊器什麼的,後來漸漸討厭蚊油、蚊香的味道,隱隱覺得對身體不好,仿佛自己也成了孱弱的蚊子,對香氣敏感,家裡人於是不再防蚊,都喜歡上這殺戮用的玩意兒,電光聲影。 阿嬤的話,倒還是習慣徒手殺蚊,小強也不放過。每見小強,尤其當它笨重地在廳內盤旋,感覺上隨時會失控撞向自己,一家人盡都如臨大敵,巴不得找個防空壕鑽。關於小強有太多傳奇,什麼頭斷了也死不了、百病百毒不侵,電視節目如是說,還教我們調些肥皂水往它身子澆,堵著周身的氣孔,必能讓它窒息而死,我們都是從哪裡學來這些殺生的貼士,一點不必見血。某天洗澡半晌,小强从门缝钻了进来,地上湿滑它打个跤六脚朝天,一阵挣扎,一点也不滑稽可爱,赤条条如我不知该怎么反应,从地上捡起一瓶漂白液就往它肚腹喷去,想想或将如电视节目所教的,不见血。不想,白色泡沫一触而起,一丛一丛疯狂扩张,小强似乎快被侵蚀腐化了,有一种汽水才会发出的嘶嘶声,又像灵蛇吐蕊,六条毛腿越是挣扎得厉害,但过不了一会儿,小强便没有了动静,不知是气孔阻塞窒息了还是被海公公给化掉了。 

自懂事以來,只有我們四姐妹兄弟睡的房間裡鋪上了木板地,足足高出客廳的洋灰地四五寸。木板地底下是空心的,向著客廳的木板上有七八個小圓孔,望進去黑壓壓一片,仿佛這些螞蟻、蚊蟲、蟑螂都誕生自這些洞裡,無限遐想,一洞一重天,童稚的魔幻想望都埋藏在這木板地之下,以蟲蛇毒物的原始、陰暗與潮濕起興,直到白蟻蛀爛了地板,以及姐姐珍愛的象牙琵琶,木質感的童年才算告一段落。 

琵琶被發現時,只剩下琴弦與象牙完好無缺,其他的瓢身、琴軸,老爸說,不行,得一把火燒掉。為避免木板地崩塌,只好給換成了石磚地,光溜溜涼冰冰的。裝修時,終有機會一睹洞裡乾坤,結果盡是老鼠屎、蜘蛛網和塵埃,沒有古墓裡蜂擁而出的蟲子,把裝修工人吃剩骷髏。 

記得那天,陽光猛烈,火舌亂舞,見不得光的白蟻被燒成灰燼,尾隨著零星的爆裂聲,仿佛肥嘟嘟的白蟻成了氣球被一顆顆戮破,那種清脆又與打蚊子、捏螞蟻時的不同,響亮卻特別空洞。 

自那之後,便很少在中秋時節裡燒螞蟻、烤毛毛蟲了。當年我們都不愛提燈籠,點了一地的蠟燭隨便在前院裡抓幾只小蟲隔著葉子來烤,或是拿蠟汁活生生將小蟲子封印起來,像電影裡的松脂結晶,假以時日,可以復活恐龍。 


載2012年8月26日《星洲日報·文藝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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