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October 2012

九龙一页


  2012年8月末,夏天的香港有台风,台风在外海翻腾,港岛就陷入一片烟霞之中,我们在雾气如烟的夜里乘登山缆车到达太平山顶,想一览东方之珠璀璨的夜景,却始终罩着一层面纱,香港果然令人难猜难懂,不仅仅只是香港电视剧为我们编织的爱欲交集,不仅仅是旅游局买东西吃东西买东西吃东西的烂口号,但我又不想把香港形容成一个多情的女子,总是有种后殖民的反讽,恰逢选举,香港一时又更云里雾里,到处激情,也失落遍地。

  而旅人如我,更喜欢九龙,密密麻麻的住宅,向上延伸的起居生活,似住在虚拟的天空之城,抑或浮城,骑楼底下都叫做“地下”,走在巷陌横斜里,恍如置身地表之下,尤其入夜时,整个九龙半岛,这座地下城,才又活了起来,那所谓的地下生活,小商小铺为生意拼搏,最后的夏末促销,还有那最新的特价套餐,充满季节感的喧哗,还人以几乎伸手可触的时光。

  广东话“行街”,头顶上尽是霓虹灯彩,麻雀馆、芬兰浴,走近庙街,香烛店的大招牌也照样横跨天空向行人招徕,诸如“自在神佛”,如市中禅语。车子往复,交通灯红转绿前还给黄色讯号,司机个个赛车手般蓄势出击,踩着油门冲了出去,香港就是性子急,我们走入拥有几十年历史的“美都餐室”,二楼雅座满墙的马赛克碎砖拼花,深浅搭调复古而浪漫,啜一口奶茶,几乎全香港都通用的黑白淡奶,滑嫩的茶香,花样年华的色彩与口感,本以为可以切断急促的生活气息,无奈高朋满座,老板娘熟练地为他们介绍,谈笑,很是热闹。望出锈渍斑驳的铁窗,天后庙却十分清静,庙前一座花园,聚集着老者下棋博弈,还有成列的算命师傅等着为人解签解谜,透析人生机运,心情才终于缓了下来。

  吃饱喝足了回到“地下”,庙街专为游客而设的摊档,各种仿冒品,杀价声熙熙攘攘,还有许多成人情趣商品参杂其间,灯光晦暗,那些情色玩具显得老旧,仿佛囤积已久无从出售,游人匆匆浏览一去不回头,本当妖魅的隐喻尽丧,真替业主们担心,如何生计?庙街北行,横过一条街就是女人街,依旧是仿冒品的复沓,但更多的是衣服、纪念品,和那曾经属于男人的庙街隔着一层微分。那么巧碰着电视台拍戏,路人杂语,隐约听见“华仔”,心想大发,挤入人群引颈期待,场务则拜托人们自然点不要影响拍摄,闹了许久什么也没发生,几辆不相干的车子经过,终不见“华仔”踪影,另一个剧务才走了过来,苦口婆心道:真係冇也好睇。思忖一番也还真有道理,“华仔”驾临大概要更夸张的保镖大队出马才对。

  再横跨一条街是西洋菜南街,电子产品的集中地,人潮络绎,即便是艳阳的下午。

  沿街一个偌大的广告招牌映画着一张张耀眼的面孔,还以为是哪部连续剧即将上映,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补习中心的招生广告,那些补习老师个个神采焕发,名字下面各起着响叮当的名号:数学之王、化学天后云云,中文大师也十分受落,不免吃了一惊。我在琳琅满目的招牌中好不容易找到几家书局的名号,楼梯口几个年轻学生叫嚷着“人文社科书籍请上楼”,于是钻入狭窄的楼梯,拾着梯阶,却有种日本秋叶原动漫楼里,一层暴露似一楼的情色深渊的浮想联翩,可真是正当书店?直到探入“序言书室”那精致的阅读空间里,才赫然警醒,骑楼里藏着娟娟书香,除了当地作家的作品,还有许多学究气息凝重的西方社科专著,一旁有两张方形木桌,可以倚窗恬息,但我却染上庸俗旅人无法享受片刻安宁的绝症,选了几本书,欲匆匆付账,女店员却说,办个会员证比较划算,我回答:我只是个旅人,而她依旧重复着同样的话,看也没看我就拿出了表格,我只好懵懂地签了名,就这样缔结了这仓促而淡薄的缘分。走出书室再下一层,是雅致的“梅馨书舍”,漆金的隶书大字。打开门轻轻摇醒门铃,满目古代典籍,诸子百家唐诗宋词文字训诂,一应具备。两家小书店一中一西相映成趣,可我赶时间的恶疾又犯,只好匆匆一瞥,返回“地下”,和忙着购物的母亲姐姐汇合,可她们竟忘了时间,我于是又钻入另一家综合书店“田园书屋”里随意转转,仿佛完成一场巡礼。

  星期五的夜里,西洋菜南街禁止车辆通行,人们挤满街道,有四人乐团做街头表演,唱他们自己的创作,围观的人却不多,全都聚集在另一个角落,一个穿着少林寺服装的光头男子被围在当中,像电影里卖艺的江湖好汉,拍拍胸口,凌厉地侧空翻,没有人给掌声。圈子里还有另一个男人,摩拳擦掌,卖艺人和他交头接耳,比手划脚了一番,我才明白原来是让人花钱发泄,人肉出气筒。不忍看下去,临走时发现要揍卖艺人发泄的早已排成一列,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这就是香港,一脸和气却总有些压抑,拳拳到肉地打,反正付了钱,正好消费点淤积在体内的气闷,也或许凑凑热闹,每一拳都手下留情,毕竟面对的是有血有肉的人,不能太肆意忘形。

  进入旺角地铁站,醒目的红色碎砖墙,说不清的合宜。候车时人们自然排起队来,车厢里人头攒动,艰辛来到尖沙咀,走星光大道,昏天暗地其实也看不清楚地上嵌着的四大天王掌印及签名,游客很多,也不愿去细分什么陆客海客天客,想太多忒煞风景,晚上八时每天固定免费灯光演出,港岛上的地标全给舞动起来,波光粼粼返照着灯火,一虚一实再现着香港,但谁也都不在意,音乐停止了,一切骤然结束,人潮开始散去。
  最后来到天星码头,恰逢小叮当出世前一百周年,广场摆放了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小叮当造型,个个真人一般大小,姐姐瞬间回到童年,挥动手机一个个照了下来,仿佛穿过那扇道具任意门就真的穿越时空了,后来认真想想,这噱头十足的百年前的庆典不正说明了,我们正在为一件根本还未发生的事情举办嘉年华,是多么荒唐而温馨。


载2012年10月22日《联合早报·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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