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November 2012

類似過敏癥的布爾喬亞式輕吟


  我不知道我是因為醫生說我呼吸道過敏了才過敏的,還是真的過敏了,但吃過藥,眩迷的藥性卻徹底將我變成一個偽病人,一個患上芝麻綠豆小病竟癱軟在床上,癱瘓在電腦前,借口拿了兩天病假的偽病人。

  病假結束,踏上前往公司方向的地下鐵,換乘後找到空位坐下,一面翻讀村上春樹新版的《睡》,我從沒看過舊版,但新版有魅人的插畫,油面紙,精裝,書脊可以舒服地靠在掌心,但這時隧道裏列車行駛得更快了,頭頂的冷氣隨著速度增強,我記起醫生的囑咐:千萬不要開冷氣睡覺——原來冷空氣可以誘引我的敏感,思緒掠過,啊,原來她睡不著,被那種類似失眠的癥狀糾纏,而我卻大口大口咳嗽了起來,短短三十分鐘的車程,當真呼吸不了冷空氣啊,右邊那白人男子太過魁梧,一副背包客的模樣,滿嘴胡渣,我別過頭往左邊空位咳,以示禮貌,唾沫打在書頁上沒來得及擦,余下淡淡水痕,噢,一定要喝水了,但車廂裏是禁止飲食的,我可是平日裏最憤世嫉俗討厭沒禮貌的家夥破壞車廂良好文化小心眼的那種人,而她依然瞠目醒著,愈加精神,回味每一個失眠的夜晚,我卻只能大口大口吐氣緩一緩卡在喉嚨裏的癢,終是不可自拔地掀開書包擰開瓶蓋快速啜了口水,嘴巴尖得像老鼠,饞,四下裏乘客仿佛都在盯著我看,人人喊打的碩鼠,po上網就肯定萬人撻伐了,再一口,唔,快到站了,水和痰在喉嚨深處攪在一起馬上起了化學反應,忍一忍吧,門終於開了,大步逃離,左右無人方敢深吸一口氣,使勁咳咳兩聲,把痰水逼出來了,褲袋裏卻沒有紙巾,只好盛在口裏,下顎馬上變成一個恰如其分的瓢,俄又咳出一口,幸好不至於溢了出來,我閉緊嘴往地表上逃,三並兩地跨步,深怕碰到哪個同事,尤其是那些不熟識的,開不了口啊,尷尬,因為深知那種無可奈何必須把咳在舌尖上的痰吞回去的痛苦,那種粘成一團帶鹹澀如餿水般的痰味,好不容易才躲到廁所裏解決掉,吐進蹲式馬桶的無底深淵,但它們卻無窮盡地從我肺裏逆流而上。

  站在行人道前等小綠人給指示,卻突然細雨灑落,我掏出傘,綠人亮了,一邊走一邊撐開,傘面很快給打濕,但雨卻這樣不負責任地嘎然而止,像樂曲中突如其來的休止符,作曲家的肆意玩笑,枉費了傘的一片苦心。走進辦公室,大家都問我怎麽了,臉色好難看,捎來太多問候讓我愈加愧慚,不禁又咳出了聲,只好說,過敏了,封閉的冷氣房裏肯定要咳嗽的,真可憐,真可憐,一位同事卻一語道破:大概是太久沒工作,一回來就對工作過敏了——或許真是如此吧——突然很想回到從前,裝病,倔著不去上學時那種純真可愛,有一次補習老師開車到了家門口,我躲在房裏不肯出來,恰好爸媽不在,車笛嗶嗶嗶地催促我,我壓低身子,舉起手在窗邊搖,像在說:沒人在,果然車子掉頭走了,一點不合邏輯,但我卻也成功曠了一堂課,中學時代避無可避每天軍旅生活般,只好神遊,老師臺上講,自己在下面抄功課、發呆、練歌,或把一塊錢折成一對心連心送給喜歡的女生,然後把桌子畫得亂七八糟,全部都是她的代號,於是大學時代變本加厲起來,每個學期都固定選一門課來曠,在宿舍裏睡覺、打電腦,學期末考試同學才發現我原來也拿了這門課,問我為何礦課,理由是聽不懂,上了也是白上,很瀟灑,沒有半點負擔,竟也沒被當掉,那時候渾身傻勁,絕不錯過任何校園活動,揮霍青春無度,一切現實課題都向銀行借貸解決,仿佛隨身攜帶伸手可及的金礦,不讓家裏操心,連生活費也都可以貸,戶口飽滿也就大剌剌地花錢,買新衣服,吃香喝辣,約同袍出國旅行,直到畢業了,找工作,才發現囊中羞澀,租房子的錢也沒有,無地安身,憂患意識才從骨子裏滲到毛囊化作臉額背上的膿瘡,生活費用一應恍如天文數字,再查查戶頭,欠了幾萬新幣,兌換率,還要算利息,怎麽攤還?不曉得是誰發明這可怕的象牙塔模式,打著人人可以上大學的崇高旗號,讓呆頭傻腦的中學生們頭腦發熱一窩窩飛入這粘人的蜜糖漿裏,吃到一點甜頭便兀自憨笑,卻沒想到自己已深陷囹圄,可怕的豬籠草,慢慢被無情的現實消化掉,自此,還債成了一輩子的生活主題,或許真的是過敏了,對工作生活的毫無意義過敏了,工作就是為了賺錢還債,還了大學學費,又得還房貸,哪天買車子了又要貸款,還有各種莫名其妙的保單,滾雪球般,越還卻越欠越多,仿佛做什麽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像剛才的那場雨,匆匆來了,又停止,但傘卻濕了,白白被嘲諷一番。

  咳嗽從一碗湯頭太鹹的板面開始,老板娘戴著手套手腳麻利地為我烹煮,把一顆蛋打在塑料盒裏,整鍋沸騰的板面就澆上去,隨手捏一點炸焦的江魚仔灑在上面,就算大功告成,老板娘遞給我的時候大拇指還略微插入湯裏,卻麻木地一點沒有被燙著,我也竟覺得沒差,兀自捧著板面回到辦公桌,一邊讀報一邊吃,蛋黃還是生的,刺破了便染濁了湯,而湯變濃後卻依舊很鹹。揮舞著一次性木筷,有參差的毛毛翹起,沒精力把毛毛拔幹凈,反正浸在湯裏就都鋪平了,一如點了墨的毛筆,但用來夾滾熱的食物,邊吃還是邊覺得小小惡心,板面也煮得有點過於綿軟沒有嚼勁,可我還是把它吃完,再多幾次還是照樣把它吃光,畢竟午餐時間就應該吃些什麽,盡管肚子一點也不餓,或是早就餓扁了被胃酸蝕出個洞不停嗝出胃氣,總之午餐時間就得吃點什麽的。吃過這碗過鹹的板面,我立刻感覺到喉嚨被割裂,可能是劣質江魚仔的椎刺炸得不夠透徹的關系,也可能是鹹水把喉壁粘膜的水分都吸走以致龜裂出血了,當下我只能多喝幾口開水敷衍了事,隔天竟還買了一大包燒餅解饞,就這樣完成了咳嗽的七星壇,東風乍起,肺葉如風箱被健碩的火工頭手肆意壓擠,沒有規律可循,完全仗著他掌竈的脾氣,先是幹風,漸漸咳出了痰,顏色一天深似一天,兩個星期後,呈大便青,仿佛吐出迷你版的卡通電影裏的爛泥怪獸。

  久咳嗓子就啞了,隨便吃咳嗽糖,含在嘴裏吸呀吸,吃多了上顎皮膜也給摩擦破了,添了一項口腔不適,聲音卻越逃越遠,以致唱不了歌,十分氣悶,洗澡時浴室變得冷冷清清,只有花灑稀裏嘩啦亂哭亂叫,接著被排水槽的巨大腔體放大成詭異的轟鳴。

  病假的兩天裏,時間像痰一樣黏糊,瀏覽面子書讓時光更加凝滯,等待更新,等待什麽人給我來個贊,難道要贊我病怏怏的模樣嗎,我也不知道,反正連一些生離死別的場面也成了贊的試練場,任何情節都可以用贊來總結,好的壞的,贊延伸出極其廣泛的意義,飛越無限,我卻與有榮焉,享受著自我捏造的快感,但這種快樂太短暫,一下子就有新的類似的東西把我掩埋,怎麽大家都在分享同一件事,怎麽他說的和她說的話沒什麽差別,但我卻深信不疑,從不同人嘴裏說出來會有不同的感覺,於是樂此不疲,仿佛一切的重復都只是deja vu,也不需要去深究到底誰才是原創,反正看見就看見了,當訊息停止更新,我看了看表才嚇了一跳,原來時間還在原地踏步,而我卻如此焦躁不安,一旁的電風扇鐵網上沈積著厚厚的灰塵,隨便一刮就有成團的埃塵輕輕墜地,我把它的角度壓低,不讓風直奔我來,反身趴到床上去,一想起生病這件事就莫名其妙喉癢難當,咳嗽起來,背脊的毛孔悚然撐開,一陣陣涼,馬上又咳了幾聲,痰卻不肯出來,怎麽使勁,咳到欲嘔的地步了,眼眶都濕了還是沒有結果,整張表情陰沈扭曲,黯然如一個重癥的病患,卻不知怎的,有種心滿意足的安慰。

  醫生開的咳嗽藥罐子上付著小量杯,淺紫色的藥水,甜甜嗆嗆,拇指與食指掐著量杯喝倒有種吃日本燒酒的氣派,一天三巡,五天就給喝個精光,饞嘴得很,咳嗽緩和卻沒有完全停止,母親則照著單子用十二碗水,加上幾塊錢瘦肉,熬一個半小時的海星止咳湯,從南丫島旅行買回家的特殊紀念品。從來不知道海星可以制藥,喝起來竟然有種竹蔗水的甘甜,還夾雜著一點肉香,以及亂七八糟的中草藥味,海星什麽味道完全解析不出來,或者根本沒有味道吧。接著又搗碎生姜取汁,讓我和著茶包泡水一起吃,因為說我這是風咳,要從體內驅寒,或許我是某天中了玄冥神掌以致寒毒攻心吧,過敏不過是一種科學的說辭,來掩飾神秘主義引發的內傷,而我得學會九陽神功才行,才能用戶體神功將淤積在心中對於生活的空虛逼出體外,逼出那種亦真亦假的,名為虛空,虛無縹緲卻被漫畫家形象化成各種有形的奇異生命體的東西,那像黑洞不斷吞噬我體內一切光明的東西。

  那東西仿佛每侵吞一點意念就在我體內留下一只爛泥小怪獸,一只一只在我體內頑皮地活蹦亂竄,才致引起這類似過敏癥的癥狀吧?


載2012/11/25《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此為原稿)

25 November 2012

【小生之言24】在一轮空袭之后

一轮空袭行动后,一个两岁大的男婴被送入加沙Shiffa医院,医生Madji Na’eim一看,那竟是自己最年幼的孩子。

这是世界一角,我们所无知于的,复沓着的悲剧。

在国际斡旋下,以色列与哈马斯11月22日终于达致和平协议,以方停止任何由海陆空对加沙的袭击,哈马斯也不再发射火箭炮进入以色列领域,结束了八天的血腥冲突,但即使我们再无知也都知道,这脆弱的和平不会长久。

自从上世纪初的犹太复国主义(Zionism)到二战犹太人大屠杀,到《1947年联合国分治方案》将巴勒斯坦划分为阿拉伯人与犹太人的分治地造成中东诸国反制,紧接着爆发以色列独立战争,巴勒斯坦这块土地便不再安宁。

犹太人成功建国后,1967年发动“六月战争”,违反国际决议占领分属于巴勒斯坦人的土地,即便国际法庭裁决以色列违反国际法,但以色列始终单方面兴建居住点,掠夺原属巴勒斯坦人的农地,不时进行经济封锁,从武力与经济抑制巴勒斯坦的建国希望。

自此,中东的犹太人从受害者变为压迫者。

一系列历史因由催生了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流亡中东诸国的巴解武装分子在阿拉法特的率领下暗杀夺权到处流浪建立据点,期间巴勒斯坦人民于1987年发动起义遭受以色列武力镇压,巴解宣布独立,其流亡组织最终被迫撤出黎巴嫩回返巴勒斯坦。好景不常,法塔赫自治政府的贪污腐败却让更激进的武装组织哈马斯获得拥护,2006年大选哈马斯大胜,致使如今哈马斯控制加沙,法塔赫治理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政治局面。

1993年双方签署《奥斯陆协议》,和平进程却在以色列总理拉宾被国内激进派刺杀后掉到谷底,此后以色列没有减缓其武力入侵,2009年甚至发动地面战,造成巴勒斯坦平民严重死伤。甚至这次11月14日发动空袭以来,以方发动地面战的恫言更是不绝于耳。

后911反恐时代,西方国家总是师出有名,以色列在美国拥护下倔傲于地中海,蔑视中东诸国早已不在话下,这次军事行动瞄准哈马斯主要人物、据点,日以继夜进行轰炸,便就挂着反恐之名,何等方便,仿佛殃及无辜人民是无可奈何的国际正义的代价一样,何等气节。

以色列总理内坦亚胡指责哈马斯与伊斯兰圣战武装分子长久以来发射火箭炮进入以色列袭击平民,战事爆发后连任成功的美国总统奥巴马也以一句以色列有权自卫,默认以方的军事行为。

轰炸行动第一天就干掉了哈马斯武装头目Ahmad Jabari,许多人猜测,这次武装行动与以色列明年1月22日的全国大选有密切关系。无独有偶,2011年面对国内经济压力且为求连任的奥巴马,也在一次暗杀行动中成功杀死奥萨马·本·拉登,建立好战的小布什多少年都无法促成的反恐奇功。

这种“为人民复仇”的政治戏码在二十一世纪的天空底下继续上演,无非证明国际正义只不过是国内政治的筹码。对以色列来说,巴勒斯坦人民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多少年来以色列展开经济封锁,巴勒斯坦人民生活贫苦不堪。

这次八天的武装冲突导致至少140名巴勒斯坦人(超过半数是平民)死亡,另一边厢则有5名以色列人死亡(两人是士兵)。

再谈以色列的自卫行动,《经济学人》几天前发布了一系列数据,惊心动魄地告诉我们双方的实力悬殊,以至于迫害者与被迫害者之间的身份继续模糊:

·2006年4月至今,遭加沙炮火杀害的以色列人:47(或曰26)

·2006年4月至2012年7月,遭以军杀害的加沙巴勒斯坦人:2879

自从哈马斯夺权后,从加沙飞向以色列的火箭炮炮数迫近万枚,大半被以色列的导弹防卫系统拦截,或是落在无人地带,反观以色列军方的高效却让加沙付出惨痛代价。

这是一个可怕的暴力循环,以色列态度继续强硬,巴勒斯坦人民便更倾向以暴制暴的武装领导人,两边对着干,中东永远没有和平,加上联合国执行力的孱弱,加上美国对以色列的偏袒,加上中东各国合纵连横的变卦(阿拉伯之春后中东与美国的关系;伊朗、埃及持续武装哈马斯),和平之路还非常遥远。

法塔赫自治政府日前申请让巴勒斯坦成为联合国“观察员国”,下周结果揭晓,马上便能考验这次停火协议双边的诚意。

“包裹在穆斯林文化里的基督教徒”的著名犹太知识分子萨伊德,临终前不遗余力推动巴勒斯坦和平,这里以他的名言作结,为这纷乱的世界找回一点良知:“在过去的35年中,我不遗余力地为巴勒斯坦人民争取权利与自决,但是我始终不曾忘记犹太人民的现状和他们曾遭受的苦难,包括迫害和大屠杀。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人之间应该朝向一个共同的目标共同努力,即和平共处,而不是进一步的压迫和否定。”

22 November 2012

【絮語】一厢情愿

想像一個男孩在熄燈後的床上對著手機頻頻傻笑,那該是個多蠢的畫面,卻意外的洋溢著無與倫比的幸福。

19 November 2012

波浪之歌

12月5日〜12日
經常就有一種話沒說完的感覺
句子最後放~的人
看起來像彩帶
一般都比較熱情
帶點溫柔撒嬌的想搖擺
^_^說著話
拉長某個音,例如:啊~
啊~~~~~~~~
他回復說,“你最近氣喘嗎?”
不過有一次,這個很著名的學者給O(∩_∩)O發郵件的時候心地善良的使用了“嘛~”
尾音更有撒嬌的老感覺
意思多數會不一樣
這個符號
不,我就在這裡,Manja!
Manja 是撒嬌!
一般表示手舞足蹈
沒有確定的含義
當不想用句號的時候
^o^,問題是你問來幹嘛?
怎麽會顫抖?
因為其他標點符號都不符合自己想要表達的情感和語氣
或者要某個不想配合替代性符號很隨便的蕩漾
或具體開朗和豁達比較嬌柔時
語言學界的態度就是有些超常
飄~

6 November 2012

为求一口水



孩子们的眼神总是那么充满疑惑。一如不速之客,我们匆匆走入他们生命中那微不足道的一刻,尔又突然离开。孩子们停止游戏,或从炎热的午睡骤梦中惊醒,静静看着揣摩着,我们的相机,把他们贪婪地摄入,变成一个无垠的画面,因为光圈的关系,背景朦胧,仿佛高脚楼被椰雨蕉风刮成印象派画作,但孩子们黝黑脸庞里那乌溜溜的灵眸,游移在皎净眼白中的灵眸,以那不可名状的真挚,解构我们所谓的善意,彻底瓦解我们的自以为是。

  面包车颠簸地驶入Khtom Krang,这个没有中文译名的农村,从金边出发,首先要经过磅士卑省的要道,长长的柏油路两旁尽是陈旧简陋的店房,敞着大门做生意,天气干燥炎热,满地晒出细幼的黄沙,车子往来,掀起阵阵迷茫,店里的人们吐纳着尘土,像电影里的南美洲——只因为柬埔寨鲜少出现在电影里,于是我们尽情地陷入南美的魔幻风情,抬头是快要爆炸的太阳,低头则大漠狂沙。

  车子拐入黄土小径,满目庄稼田园,稻苗随风舞动如潋滟的清波,沿途擦肩许多牛车,白牛瘦骨嶙峋,没有脂肪的皮无力地悬在胯下,田埂上木板高脚楼参差而立,分别都漆上红黄蓝三色,混搭起来十分艳丽,每家每户的楼脚都系上吊床,老妇一边盯着我们的车子看,一边轻盈地摇弄吊床里酣睡的小孩,恍如东篱下的悠哉。

  以一个记者的身份进入农村,我们尾随在一个短期义工团身后,看他们如何甩开城市的枷锁,没入这地图里无从标记的地域,在乡间晒出热汗淋漓,只图改善贫穷人民的生活,而我们则十分狼狈地观望着,像一台面无表情的机器,滴滴答答印刷出苍白的报道文本,依照惯例,企图引起读者的怜悯,其中一名义工说,虽然短暂,却始终尽了一点绵力。

  他们说,柬埔寨有许多农村人家没有干净的食水,因此百病缠身,幼童夭折,成人影响生计,所以义工团来了,利用简单又低成本的生物沙过滤技术,瞬间将泥浊的井水变得透明,村民淑贤说,像神奇水,可以咕噜咕噜饮尽,没有割喉的痛楚,没有恶臭,不必再花钱花时间去找干柴烧水了,也不再拉肚子了。

  ——原来喝一口水竟是如此负担的事。

  滤水器就安放在亚答屋一角,亚答编织的墙上挂满淑贤年轻时候的照片,婚照中一个红彤彤的囍字,但后来两人分手了,女儿陪在母亲身边,如今也出嫁了,我却以为她的丈夫过世了,即问,是否与水传播的疾病有关,翻译员没有给我使眼色,直接转译了问题,淑贤满脸疑惑摇摇头说,怎么会有关系?一切仿佛太过荒唐,自己简直像个拿着剧本胡乱对号入座的懵导演,搞砸了一幕好戏。

  前往淑贤家之前,我们先与村长恩钟了解村子的情形。见面前我们问翻译员该怎么称呼村长,翻译员说,村长年纪很大了,大家都尊称他大伯或大叔之类的。进一步问,原来恩钟还不到50岁,同行的记者说,可能是村子里时间过得慢的关系,50岁已是十分历经沧桑了吧。但恩钟看起来依然精悍,他说,一年来只下了一场雨,村子110多户人家只能靠井水过活,稻苗枯萎庄稼歉收,我不禁锁了锁眉头,没有水源,有了过滤器又能怎么着?果然孩子们的眼神最真实,或许我们才是真正来猎奇的人,像几百年前的殖民者,高举文明的旗帜,广布恩泽,那时候那些村子里的孩子们恐怕也是这样围拢过来,直盯着那些唐突造访的人,研究他们奇形怪状的模样,偶尔交头接耳,嘲笑这些殖民者的愚昧与无知。

  采访活动结束那天,突然细雨飘零,我们躲入高脚楼底,眼看乌云沉沉,以为久旱逢甘霖,没想到几分钟后,太阳又掀开了帘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雨甚至来不及坠落大地便蒸散无影。


载2012年11月2日《联合早报·现在·文艺城》

5 November 2012

【小生之言23】不能说的秘密?

前言:
大伯提到陈六使纪念活动后忿忿不平,他说,如果要评断陈六使是不是失败了,不如谴责当年执政者发动机器对付一介草民是否合理。我在文中没能很好的把这番话说出来,但要纪念陈六使就不能再扛着政治包袱,不然再多的纪念也只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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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星期天参与了陈六使先生逝世40周年的纪念活动,这大概是岛国这么久以来此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去纪念这位振臂一挥创立南洋大学,最后又因为政治因素被剥夺了新加坡公民权的历史人物。

会上学者专家报告时,多以陈六使先生企业家背景、实业家的办事理念阐述了陈六使其人与南大作为一个大专学府以及政治机构间的种种矛盾,再加上1950年代那种后殖民民族主义风潮席卷全球,以及国际冷战的背景,更加深了南大的宿命,仿佛诉说着陈六使与南大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历史洪流。

当大会主席林任君先生提问学者,南大是不是注定失败的时候,大家却又不愿意多说什么,仿佛南大短暂的命途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恸,一时遗憾满溢。

为了解决华校生升学无门的问题、为了培育更多具大专资格的华校教员、为了在中国大陆以外继续传承中华文化,陈六使于1953年倡立一所华文大学,就这样,南洋大学在民间的热情资助下宣告成立。

创立初期,以陈六使为首的校董与第一任校长林语堂之间发生关于校政职权之争,舆论一时哗然,两人最终不欢而散。与其说是争夺校政的主导权,两人之间最大的分歧其实是办学理念,陈六使以实业家的眼光,希望大学首先惠及南洋华人学子的生计问题,通过大专教育为他们的前程开路;林语堂则以一个文人、教育学者的眼光,期待南大成为世界顶级大学。前者务实、后者理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却意外地对刚诞生的南大造成不小的打击。

这些例证,会上的学者多有提及,甚至是批评陈六使独断校政的作风,与南大创立初期的风雨飘摇十分有关系。回到林语堂事件,与会者却似乎不愿深论陈六使自身的亲中亲共立场,与林语堂的自由派反共立场之间的博弈,如何深化两人的分歧,以致那场尴尬的校政风波,也造成陈六使不敢随意将校政权力假手于人。

1963年,人民行动党赢得新加坡大选,陈六使因为个人政治倾向以及支持南大毕业生参与政治,大选次日被剥夺公民权,黯然辞退南大董事会主席身份。这段历史于世人而言苍白得可以,但实际上万缕千丝,有许多不明白,席上学者恰巧没有谈及此处,有与会者发问:“请问为什么陈六使会被剥夺公民权?”台上嘉宾却令人遗憾地说:“想必大家都很清楚吧。”

于我这一80后而言,这是一段历史可说是一片空白,正等待学者专家为我填补,如果我们一直停留在“不用我多说,你都懂的啦”的观念,这段历史只会成为一种刻板印象,甚至在参与者一个个老去后消失无形,更无助我们去反思。

随口搪塞恐怕不是治学的态度。

我在想2012年的今天,为什么我们仿佛还有太多政治包袱,哲人说:我一日三省,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认真地反思历史呢?上述提到的那种不可言说的秘密,对我来说只是一场神话(Myth),并没有所谓的强权会阴谋地迫害任何人,它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被我们长久的犬儒以及不够自信所培育出来的自我审查制度,总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说不得,但我相信现实并非如此,对话会都以福建话展开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时代在改变。与会的哈佛知名学者在另一个讲题中以林文庆为例子,说他1920、30年代到厦门大学当校长时,大力推广儒教,却因为当时新文学运动兴起,遭到文坛巨匠如鲁迅先生等的排斥,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中国却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仿佛证实了林文庆的先见之明。

回到新加坡的语境,从1950年代独立前期提倡英文的教育制度,到1965年《王赓武报告书》后南大逐渐走向英文大学的改制之路,到后来1980年南大正式合并/关闭为止,新加坡的英文崇尚教育推行了这么多年,千禧年后却又开始提倡双语,要补救学子的母语尤其是华语的能力,难道不也证明了陈六使的先见之明吗?

我们把一切归咎于历史情境,而不去反思情境中个体与机构之间的交流、妥协与对抗中,一个个人甚至一个群体所遭受到的困境是如何造就的,历史仿佛只是看图说故事。陈六使其人已逝世40年,我们还需要多少个40年去纪念这个人物,才能厘清那段历史?如果不厘清那段历史,又如何说服后人去纪念这位前辈,纪念他又有什么意义?



载2012年11月4日《早报星期天》(此为原文)



4 November 2012

容许我耽溺


或许大家都不知道,《风雪恋星》组曲里面的“星”——《为要寻一个明星》,其实是徐志摩先生的两首诗《为要寻一个明星》与《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两首诗组合而成的。前者悲壮,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闯入黑茫茫的旷野,结果累坏了牲口,荒野里倒着一具尸首,明星始终没有出现。转调后,作曲家采用了后一首诗的后半段,容许我固执地追寻,无论生死,甚至化作尘埃,都要进行下去。

昨晚的合唱分享会,唱到这里,我忍不住泪眼盈眶,但或许这就是我们这种业余合唱团最卑微的庆幸,在那一时刻,不必掩饰心底的真实,任情感澎湃,不必忍情去取悦他人,完全耽溺在歌词与旋律之间,无止尽地沉沦、飞舞。

徐志摩让我们感性,让我们浪漫地奔向我们所爱的一切,回望一年来,甚至是自2005年杪加入JBCC后的一点一滴,每个星期六的合唱练习,已经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演唱会在即的那些日子,周日的工作仿佛只是在为周末练习而铺陈,从堆积的文件中劈出蹊径,逃离漂浮的岛屿回到陆地,期待着每一次练习所将引爆的化学反应,有时那么振奋人心,有时却令人心力交瘁,但在那跳跃的张力中,我知道为什么我们要义无反顾地骑上这匹瞎马,在新山这片文化沙漠里奔跑,以我们浅薄的音乐基础,在精细的五线谱上如履薄冰,唱得荒腔走板,甚至支离破碎,都要坚持下去。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只有这样继续歌唱下去我的生活才有意义,但请别再深入地试探我意义何在,因为只有歌唱能使我存在,真实的存在。我无法想象无法歌唱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那段生病失声的日子,我是多么沮丧,甚至怀疑自己就将要消失于时空交杂的缝隙中,真庆幸能赶在演出前慢慢复原,和同伴一起献唱,同与会者分享,我们歌声里的快乐与惆怅。

我不专业地让眼泪挥洒在舞台上,脸颊清晰地感受到泪珠轻盈划过,甚至哽咽起来,声音颤抖不已,一如昨午淋漓的骤雨,洗涤了一切,万事万物明镜如洗,直到分享会结束后仍久久不能自已,我真不知道该和大家说些什么,若有所失地,只想和大家多点时间能呆在一起,呆在一起也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说这场合唱分享会鉴证了我们努力练习的音乐成果,那不如说这场分享会缔结了我们深厚的情谊,观众如果被感动,触动他们心底的肯定不是因为我们的歌艺如何纪律严明如何完美,我想,那是因为我们的热情,因为我们打从心里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