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因為醫生說我呼吸道過敏了才過敏的,還是真的過敏了,但吃過藥,眩迷的藥性卻徹底將我變成一個偽病人,一個患上芝麻綠豆小病竟癱軟在床上,癱瘓在電腦前,借口拿了兩天病假的偽病人。
病假結束,踏上前往公司方向的地下鐵,換乘後找到空位坐下,一面翻讀村上春樹新版的《睡》,我從沒看過舊版,但新版有魅人的插畫,油面紙,精裝,書脊可以舒服地靠在掌心,但這時隧道裏列車行駛得更快了,頭頂的冷氣隨著速度增強,我記起醫生的囑咐:千萬不要開冷氣睡覺——原來冷空氣可以誘引我的敏感,思緒掠過,啊,原來她睡不著,被那種類似失眠的癥狀糾纏,而我卻大口大口咳嗽了起來,短短三十分鐘的車程,當真呼吸不了冷空氣啊,右邊那白人男子太過魁梧,一副背包客的模樣,滿嘴胡渣,我別過頭往左邊空位咳,以示禮貌,唾沫打在書頁上沒來得及擦,余下淡淡水痕,噢,一定要喝水了,但車廂裏是禁止飲食的,我可是平日裏最憤世嫉俗討厭沒禮貌的家夥破壞車廂良好文化小心眼的那種人,而她依然瞠目醒著,愈加精神,回味每一個失眠的夜晚,我卻只能大口大口吐氣緩一緩卡在喉嚨裏的癢,終是不可自拔地掀開書包擰開瓶蓋快速啜了口水,嘴巴尖得像老鼠,饞,四下裏乘客仿佛都在盯著我看,人人喊打的碩鼠,po上網就肯定萬人撻伐了,再一口,唔,快到站了,水和痰在喉嚨深處攪在一起馬上起了化學反應,忍一忍吧,門終於開了,大步逃離,左右無人方敢深吸一口氣,使勁咳咳兩聲,把痰水逼出來了,褲袋裏卻沒有紙巾,只好盛在口裏,下顎馬上變成一個恰如其分的瓢,俄又咳出一口,幸好不至於溢了出來,我閉緊嘴往地表上逃,三並兩地跨步,深怕碰到哪個同事,尤其是那些不熟識的,開不了口啊,尷尬,因為深知那種無可奈何必須把咳在舌尖上的痰吞回去的痛苦,那種粘成一團帶鹹澀如餿水般的痰味,好不容易才躲到廁所裏解決掉,吐進蹲式馬桶的無底深淵,但它們卻無窮盡地從我肺裏逆流而上。
站在行人道前等小綠人給指示,卻突然細雨灑落,我掏出傘,綠人亮了,一邊走一邊撐開,傘面很快給打濕,但雨卻這樣不負責任地嘎然而止,像樂曲中突如其來的休止符,作曲家的肆意玩笑,枉費了傘的一片苦心。走進辦公室,大家都問我怎麽了,臉色好難看,捎來太多問候讓我愈加愧慚,不禁又咳出了聲,只好說,過敏了,封閉的冷氣房裏肯定要咳嗽的,真可憐,真可憐,一位同事卻一語道破:大概是太久沒工作,一回來就對工作過敏了——或許真是如此吧——突然很想回到從前,裝病,倔著不去上學時那種純真可愛,有一次補習老師開車到了家門口,我躲在房裏不肯出來,恰好爸媽不在,車笛嗶嗶嗶地催促我,我壓低身子,舉起手在窗邊搖,像在說:沒人在,果然車子掉頭走了,一點不合邏輯,但我卻也成功曠了一堂課,中學時代避無可避每天軍旅生活般,只好神遊,老師臺上講,自己在下面抄功課、發呆、練歌,或把一塊錢折成一對心連心送給喜歡的女生,然後把桌子畫得亂七八糟,全部都是她的代號,於是大學時代變本加厲起來,每個學期都固定選一門課來曠,在宿舍裏睡覺、打電腦,學期末考試同學才發現我原來也拿了這門課,問我為何礦課,理由是聽不懂,上了也是白上,很瀟灑,沒有半點負擔,竟也沒被當掉,那時候渾身傻勁,絕不錯過任何校園活動,揮霍青春無度,一切現實課題都向銀行借貸解決,仿佛隨身攜帶伸手可及的金礦,不讓家裏操心,連生活費也都可以貸,戶口飽滿也就大剌剌地花錢,買新衣服,吃香喝辣,約同袍出國旅行,直到畢業了,找工作,才發現囊中羞澀,租房子的錢也沒有,無地安身,憂患意識才從骨子裏滲到毛囊化作臉額背上的膿瘡,生活費用一應恍如天文數字,再查查戶頭,欠了幾萬新幣,兌換率,還要算利息,怎麽攤還?不曉得是誰發明這可怕的象牙塔模式,打著人人可以上大學的崇高旗號,讓呆頭傻腦的中學生們頭腦發熱一窩窩飛入這粘人的蜜糖漿裏,吃到一點甜頭便兀自憨笑,卻沒想到自己已深陷囹圄,可怕的豬籠草,慢慢被無情的現實消化掉,自此,還債成了一輩子的生活主題,或許真的是過敏了,對工作生活的毫無意義過敏了,工作就是為了賺錢還債,還了大學學費,又得還房貸,哪天買車子了又要貸款,還有各種莫名其妙的保單,滾雪球般,越還卻越欠越多,仿佛做什麽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像剛才的那場雨,匆匆來了,又停止,但傘卻濕了,白白被嘲諷一番。
咳嗽從一碗湯頭太鹹的板面開始,老板娘戴著手套手腳麻利地為我烹煮,把一顆蛋打在塑料盒裏,整鍋沸騰的板面就澆上去,隨手捏一點炸焦的江魚仔灑在上面,就算大功告成,老板娘遞給我的時候大拇指還略微插入湯裏,卻麻木地一點沒有被燙著,我也竟覺得沒差,兀自捧著板面回到辦公桌,一邊讀報一邊吃,蛋黃還是生的,刺破了便染濁了湯,而湯變濃後卻依舊很鹹。揮舞著一次性木筷,有參差的毛毛翹起,沒精力把毛毛拔幹凈,反正浸在湯裏就都鋪平了,一如點了墨的毛筆,但用來夾滾熱的食物,邊吃還是邊覺得小小惡心,板面也煮得有點過於綿軟沒有嚼勁,可我還是把它吃完,再多幾次還是照樣把它吃光,畢竟午餐時間就應該吃些什麽,盡管肚子一點也不餓,或是早就餓扁了被胃酸蝕出個洞不停嗝出胃氣,總之午餐時間就得吃點什麽的。吃過這碗過鹹的板面,我立刻感覺到喉嚨被割裂,可能是劣質江魚仔的椎刺炸得不夠透徹的關系,也可能是鹹水把喉壁粘膜的水分都吸走以致龜裂出血了,當下我只能多喝幾口開水敷衍了事,隔天竟還買了一大包燒餅解饞,就這樣完成了咳嗽的七星壇,東風乍起,肺葉如風箱被健碩的火工頭手肆意壓擠,沒有規律可循,完全仗著他掌竈的脾氣,先是幹風,漸漸咳出了痰,顏色一天深似一天,兩個星期後,呈大便青,仿佛吐出迷你版的卡通電影裏的爛泥怪獸。
久咳嗓子就啞了,隨便吃咳嗽糖,含在嘴裏吸呀吸,吃多了上顎皮膜也給摩擦破了,添了一項口腔不適,聲音卻越逃越遠,以致唱不了歌,十分氣悶,洗澡時浴室變得冷冷清清,只有花灑稀裏嘩啦亂哭亂叫,接著被排水槽的巨大腔體放大成詭異的轟鳴。
病假的兩天裏,時間像痰一樣黏糊,瀏覽面子書讓時光更加凝滯,等待更新,等待什麽人給我來個贊,難道要贊我病怏怏的模樣嗎,我也不知道,反正連一些生離死別的場面也成了贊的試練場,任何情節都可以用贊來總結,好的壞的,贊延伸出極其廣泛的意義,飛越無限,我卻與有榮焉,享受著自我捏造的快感,但這種快樂太短暫,一下子就有新的類似的東西把我掩埋,怎麽大家都在分享同一件事,怎麽他說的和她說的話沒什麽差別,但我卻深信不疑,從不同人嘴裏說出來會有不同的感覺,於是樂此不疲,仿佛一切的重復都只是deja vu,也不需要去深究到底誰才是原創,反正看見就看見了,當訊息停止更新,我看了看表才嚇了一跳,原來時間還在原地踏步,而我卻如此焦躁不安,一旁的電風扇鐵網上沈積著厚厚的灰塵,隨便一刮就有成團的埃塵輕輕墜地,我把它的角度壓低,不讓風直奔我來,反身趴到床上去,一想起生病這件事就莫名其妙喉癢難當,咳嗽起來,背脊的毛孔悚然撐開,一陣陣涼,馬上又咳了幾聲,痰卻不肯出來,怎麽使勁,咳到欲嘔的地步了,眼眶都濕了還是沒有結果,整張表情陰沈扭曲,黯然如一個重癥的病患,卻不知怎的,有種心滿意足的安慰。
醫生開的咳嗽藥罐子上付著小量杯,淺紫色的藥水,甜甜嗆嗆,拇指與食指掐著量杯喝倒有種吃日本燒酒的氣派,一天三巡,五天就給喝個精光,饞嘴得很,咳嗽緩和卻沒有完全停止,母親則照著單子用十二碗水,加上幾塊錢瘦肉,熬一個半小時的海星止咳湯,從南丫島旅行買回家的特殊紀念品。從來不知道海星可以制藥,喝起來竟然有種竹蔗水的甘甜,還夾雜著一點肉香,以及亂七八糟的中草藥味,海星什麽味道完全解析不出來,或者根本沒有味道吧。接著又搗碎生姜取汁,讓我和著茶包泡水一起吃,因為說我這是風咳,要從體內驅寒,或許我是某天中了玄冥神掌以致寒毒攻心吧,過敏不過是一種科學的說辭,來掩飾神秘主義引發的內傷,而我得學會九陽神功才行,才能用戶體神功將淤積在心中對於生活的空虛逼出體外,逼出那種亦真亦假的,名為虛空,虛無縹緲卻被漫畫家形象化成各種有形的奇異生命體的東西,那像黑洞不斷吞噬我體內一切光明的東西。
那東西仿佛每侵吞一點意念就在我體內留下一只爛泥小怪獸,一只一只在我體內頑皮地活蹦亂竄,才致引起這類似過敏癥的癥狀吧?
載2012/11/25《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此為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