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November 2012

为求一口水



孩子们的眼神总是那么充满疑惑。一如不速之客,我们匆匆走入他们生命中那微不足道的一刻,尔又突然离开。孩子们停止游戏,或从炎热的午睡骤梦中惊醒,静静看着揣摩着,我们的相机,把他们贪婪地摄入,变成一个无垠的画面,因为光圈的关系,背景朦胧,仿佛高脚楼被椰雨蕉风刮成印象派画作,但孩子们黝黑脸庞里那乌溜溜的灵眸,游移在皎净眼白中的灵眸,以那不可名状的真挚,解构我们所谓的善意,彻底瓦解我们的自以为是。

  面包车颠簸地驶入Khtom Krang,这个没有中文译名的农村,从金边出发,首先要经过磅士卑省的要道,长长的柏油路两旁尽是陈旧简陋的店房,敞着大门做生意,天气干燥炎热,满地晒出细幼的黄沙,车子往来,掀起阵阵迷茫,店里的人们吐纳着尘土,像电影里的南美洲——只因为柬埔寨鲜少出现在电影里,于是我们尽情地陷入南美的魔幻风情,抬头是快要爆炸的太阳,低头则大漠狂沙。

  车子拐入黄土小径,满目庄稼田园,稻苗随风舞动如潋滟的清波,沿途擦肩许多牛车,白牛瘦骨嶙峋,没有脂肪的皮无力地悬在胯下,田埂上木板高脚楼参差而立,分别都漆上红黄蓝三色,混搭起来十分艳丽,每家每户的楼脚都系上吊床,老妇一边盯着我们的车子看,一边轻盈地摇弄吊床里酣睡的小孩,恍如东篱下的悠哉。

  以一个记者的身份进入农村,我们尾随在一个短期义工团身后,看他们如何甩开城市的枷锁,没入这地图里无从标记的地域,在乡间晒出热汗淋漓,只图改善贫穷人民的生活,而我们则十分狼狈地观望着,像一台面无表情的机器,滴滴答答印刷出苍白的报道文本,依照惯例,企图引起读者的怜悯,其中一名义工说,虽然短暂,却始终尽了一点绵力。

  他们说,柬埔寨有许多农村人家没有干净的食水,因此百病缠身,幼童夭折,成人影响生计,所以义工团来了,利用简单又低成本的生物沙过滤技术,瞬间将泥浊的井水变得透明,村民淑贤说,像神奇水,可以咕噜咕噜饮尽,没有割喉的痛楚,没有恶臭,不必再花钱花时间去找干柴烧水了,也不再拉肚子了。

  ——原来喝一口水竟是如此负担的事。

  滤水器就安放在亚答屋一角,亚答编织的墙上挂满淑贤年轻时候的照片,婚照中一个红彤彤的囍字,但后来两人分手了,女儿陪在母亲身边,如今也出嫁了,我却以为她的丈夫过世了,即问,是否与水传播的疾病有关,翻译员没有给我使眼色,直接转译了问题,淑贤满脸疑惑摇摇头说,怎么会有关系?一切仿佛太过荒唐,自己简直像个拿着剧本胡乱对号入座的懵导演,搞砸了一幕好戏。

  前往淑贤家之前,我们先与村长恩钟了解村子的情形。见面前我们问翻译员该怎么称呼村长,翻译员说,村长年纪很大了,大家都尊称他大伯或大叔之类的。进一步问,原来恩钟还不到50岁,同行的记者说,可能是村子里时间过得慢的关系,50岁已是十分历经沧桑了吧。但恩钟看起来依然精悍,他说,一年来只下了一场雨,村子110多户人家只能靠井水过活,稻苗枯萎庄稼歉收,我不禁锁了锁眉头,没有水源,有了过滤器又能怎么着?果然孩子们的眼神最真实,或许我们才是真正来猎奇的人,像几百年前的殖民者,高举文明的旗帜,广布恩泽,那时候那些村子里的孩子们恐怕也是这样围拢过来,直盯着那些唐突造访的人,研究他们奇形怪状的模样,偶尔交头接耳,嘲笑这些殖民者的愚昧与无知。

  采访活动结束那天,突然细雨飘零,我们躲入高脚楼底,眼看乌云沉沉,以为久旱逢甘霖,没想到几分钟后,太阳又掀开了帘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雨甚至来不及坠落大地便蒸散无影。


载2012年11月2日《联合早报·现在·文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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