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March 2013
【小生之言29】外交演义
“臣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
喜欢《三国演义》的朋友一定对刘备这套“报家门”十分熟悉。
小说第二十回里,刘备谒见了汉献帝,按着族谱追溯,一夜间成了“刘皇叔”,再潦倒也沾亲带故到处有人收留,以致后来害了皇室宗亲刘表丢了荆襄,然后自己顺便吃掉刘璋的巴蜀肥地,最后索性就称帝了。
上个月,近在几百公里外的婆罗洲之北的沙巴,一批自称是“苏禄王朝皇家军队”的武装组织,在“苏禄苏丹”查玛鲁·基兰的弟弟阿比慕丁的领导下,潜入沙巴拿笃,酿成对峙,最后爆发武装冲突,至今无法解决,仿佛一场历史演义。
许多马来西亚人纳闷,这个“苏禄王朝”和苏丹是何方神圣,怎么突然出现索讨沙巴的主权,更甚带着军火,来者不善。
马来西亚官方从一开始围堵谈判,到后来出动军警空袭围剿,却始终定调为“恐怖袭击”,由内政部主导,始终避免动用国防部的名义“抵抗侵略”,可见这场苏禄军事件处处都是外交的博弈。
菲律宾在马来西亚的主导下,去年起展开和菲南武装摩洛伊斯兰解放阵线(MILF)的和平谈判,正式协议不久便要签署,有评论认为苏禄苏丹或因不满被拒于和谈门外,才发动这场“入侵”,以求正名,要分点利益。
为了不破坏与阿基诺政府间的友好关系,纳吉政府不得不以“恐怖分子”定义这批武装分子,同时要求媒体不可使用“入侵”等字眼,以求淡化当中的国际武装冲突的因素,也可行使去年刚生效的《国家安全罪行法令》来处理事件。
定调后纳吉的态度变得异常强硬,武装分子若不弃械投降,剿灭行动不会终止。纳吉拒绝查玛鲁·基兰的停火协议,很可能是限于国际法,若事件是“入侵”与“战争”,交战的双方属于同等级的交战团体,苏禄军便是一个具有外交能力的政治实体,对待俘虏还要符合战争法。如今纳吉定调为内政事务,双方是兵与贼的关系,因此没有必要协议。这一步棋,相信也是对菲律宾当局的一个交代。
如今武装分子走入丛林,展开游击战略,恐怕事件将无限延长。加之沙巴沿海防御松散,几十年来非法移民摇着小木船便能悠闲地入境,甚至获得在沙巴居住的合法身份,未来会有多少人潜入,或已经有多少人潜入,马来西亚当局其实完全没有办法估计。
武装冲突至今已经造成双方超过60人死亡,是马来西亚政府自上世纪反马共以来最严重的武装冲突事件。而菲律宾与马来西亚两方面都将举行大选,事件扰乱了两国执政党的布局,各党各派趁机争破嘴皮捞点政治资本,有人博得掌声,当然也有吃了一嘴灰的,反被将一军。
查玛鲁·基兰自称是苏禄王朝的合法继承人,若追溯起历史,确有苏禄王朝,她发源自菲律宾南部的苏禄群岛,是个伊斯兰教国家。1658年,苏禄苏丹协助汶莱王朝平定内乱而获赐封得到沙巴地区,直到后来殖民主义入主东南亚,1878年苏禄王朝与大英帝国的北婆罗洲公司签订协议,才将沙巴租借/割让给北婆罗洲公司。
1963年,沙巴加入马来西亚,组成联邦制国家。在那之后,马来西亚政府继承北婆罗洲公司的义务,每年都向苏禄苏丹缴交5300令吉的象征式租/割让金,遂成沙巴主权的争议点。其实多年来苏禄苏丹和菲律宾政府都不时曾向马来西亚追讨沙巴主权,也就是以此凭据。
但奇怪的是,根据国际法,苏禄王朝并入菲律宾后,菲律宾有义务承担前朝与其他主权国家之间的协议,正如马来西亚政府继承北婆罗洲公司义务继续缴付租/割让金一样,为何收取这笔款项的不是菲律宾政府而是苏禄苏丹(要知道菲律宾并不是联邦制国家)呢?
另一方面,纳吉现在的策略就是尽可能在外交上不承认这个政治实体,毕竟上述的争议若打到国际仲裁法庭,是个五五波,谁都可能打赢官司。苏禄王朝一日不受承认,她就不具备能够上国际仲裁法庭裁定主权问题的资格。
至于继承这个没落王朝的菲律宾政府,如今忙着与摩洛伊斯兰解放阵线谈判,也忙着争夺南沙群岛这块大蛋糕,维持与马来西亚的友好关系不在话下,大概也只会静观其变,偶尔呼吁呼吁,预计将不会有什么出格的外交行动。
刘备的故事本身就是一场外交范例,若他的合法地位不受当时的天子承认,刘备只不过是一个落魄军阀,一头丧家犬,但在外交正名之下,他和诸侯们都有了特定的邦交关系。至于这次苏禄军事件,其实有两个家族后裔拥有苏禄王朝的“继承权”,一个是主导这次事件的基兰家族,另一个是巴赫林家族。或许查玛鲁·基兰就像刘备那样,报个家门正名成为苏丹,进而有了一批支持者,以及一群武装战士愿意为他牺牲性命,或他背后又有个更大更有权势黑手,利用他的名义从中作梗,而菲律宾和马来西亚政府要做的就是拒绝承认其合法性,恐怕哪天巴赫林家族也拾起枪杆子来到沙巴索讨租地,到时候就不止“三国演义”那么简单了。
8 March 2013
東京三月
Everyone in Tokyo wears mask, I’m a Power Ranger in blue.
去年三月十七日,我在面子書上這樣寫道,很幼稚,卻無比真實,街頭那麼冷,我多希望能化身超人超然於這世界的冷酷無情,但超人辦到嗎,那雙噴火的藍眼睛,滿目都是凡情。口罩,帶我們逛的早大研究生衣姐姐這麼說,春天到了,漫天飄散著看不見摸不著的杉樹花粉,從飄渺的山里飛來,輕輕地觸及口鼻便要引起敏感,於是東京人都習慣戴上口罩,不是輻射的關係。一年後我走在東京街頭,摩肩接踵的男女中戴口罩的確實少了,是一年前衣姐姐編織了善意的謊言嗎?我不敢肯定,至少當時我是相信了,並深信不疑,以致去反駁那些歇斯底里的人們。或許花粉與輻射塵都不要緊了,敏感的終究是人們自己,而口罩上的眼睛,始終明鏡如洗,還有褐色的眉毛彩繪,描述這臨春的季節。
去年我忘了調查東京的時尚便貿然闖進這城市,東京的冬天是黑白灰交錯的巷陌,雙排鈕大衣、粗布大褂,不能平滑反光的布料,素色,淡薄的潑墨畫。我穿著大藍色羽絨服闖進地鐵車廂,像是黑白漫畫中突兀的一筆色彩,隨著列車搖擺,差點沒把顏色濺到真正的東京人身上。列車上他們沉默不語,我們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害怕被沉寂吞噬,害怕廣播突然說出一些我們聽不明白的暗號,接著地球幻滅於恍惚間。一年後我學乖了,出發前買了一件雙排鈕大衣,還向姐夫借了仿皮黑夾克,大概語言不通也至少能偽裝成當地人的樣子,彷彿旅人的身份被揭穿會是件多可怕的大事。到了東京才又發現雙排鈕已然過時,單排鈕和拉鍊外套才是王道,我被狠狠地遺留在一年前那荒謬的末世時空裡,雙手在口袋中不斷摸索空虛,藉以取暖,一邊回憶這是曾經走過的街,那是歪了腦袋的東京鐵塔。
三一一大地震將東京鐵塔的帽子震歪了,一年後天空樹竣工,六百多米高,聳立在城市東北,遙望被海嘯吞噬的大地,一下子把東京鐵塔比了下去。我大白天地登高,在最適合欣賞夜景的六本木,看霧氣很重的城市風貌,露天的觀景台上,東京鐵塔矮了我們一截,但她依舊鮮豔奪目,灰色鋼鐵森林裡一株紅彤彤喜氣洋洋的聖誕樹,我注意到鐵塔的帽子還是跟去年看見的一樣,微微向一邊傾斜,一年來竟沒有人給她整理,原來鐵塔也被遺留在那時空中不可自拔,或一如現世的潮流,帽子,正經八百地戴,蠢死了,最不好看。鐵塔在東,往西可以看見朦朧的富士山躲在一縷青山背後,雪峰突出,霧氣太濃,峰巒懸浮在空中,有蓬萊仙島的感覺,靈氣氤氳。眼看山幾乎隱去,我抓起相機猛拍那曈曈的輪廓,似真似假。處理照片的時候,用軟件強化光影對比,幾乎把其他風景侵吞殆盡,輪廓才致顯現,但那也就不是我所真正見到的那座,迷離的富士山了——記憶被我們強行後制成可人的模樣——也沒什麼不好。
每次登上高樓都有種昏眩,隱約樓在搖晃,恰是一年前餘震給我的後遺症。這一趟東京之旅十分平靜,第二天下起雨,從早到晚延綿不絕,越夜越綿密,直到隔天清晨還噴霧一樣瀰漫空中,我甚至不必撐傘,任冰霧撫摸我裸露的臉龐,吐納這十分清新的空氣。爾後幾天則一直十分晴朗。
星期日的中午,我從新宿駅向東走到御苑,想碰碰運氣尋櫻花的芳跡,乍到時,遊人絡繹,大多是攜老扶幼的家庭。草坪上一群群孩童嬉耍,有的像是幼兒園郊遊活動,老師指導著遊戲,笑語歡聲。御苑裡的大樹盡都沉浸在暮冬的蕭瑟中,枝椏是漸細漸尖的觸手輻射般蔓延,滿地都是枝椏投影的網,走在網中特別舒暢,偶爾見到一株櫻花綻放,一定聚滿羨慕的目光,大家彼此靠攏,久久不願離去。去年離開東京時還是零度的空氣,一朵花都不肯為我吐蕊,櫻花短暫的花期,彌而珍貴,苑裡的寒櫻早放,我終有幸見到幾株,還有河津櫻、修繕寺寒櫻,都不知該如何分辨,滿樹粉紅花瓣,像是彩蝶駐滿,偶爾一陣風吹來,落櫻繽紛,被遊人踩成一道花徑,特別恬逸。綠衣白眼的鳥兒也趕來爭搶初春之蜜,真慶幸這偌大的御苑裡就這幾株櫻花怒放,惹來鳥語鶯啼都盤桓在這花叢間,遊人又驚又喜,圍著櫻花樹爭看鳥兒採蜜的神情,這裡嚐一口,那裡啄一下,飽足了駐足四處張望,又飛到另一頭去嚐嚐鮮,饞死了。時而又唱起歌來,像是在呼朋喚友,幾十隻鳥兒不徐不急地隨著花海起伏,櫻花樹像是活了起來,輕輕搖擺,像婆婆逗嬰孩睡覺的搖籃曲悠悠奏鳴。鳥兒鳴唱,底下的快門聲咔嚓咔嚓沒完沒了,我的小鏡頭拍不到樹上鳥兒,一些專業感十足的人早就佔好位子,捧著大鏡頭蓄勢待發,也有的隨手拿起手機胡亂照個全景,反正一覽無遺。我嫌鏡頭短,嘗試了幾張便覺沒趣,到茶驛買一塊糕、一杯咖啡,再回到那三株盛櫻旁隨便席地而坐。草坪柔軟陽光和煦,我脫下外套好好享受這春暖之意,一邊啜著,咖啡忘了拌勻,喝到最後才嚐到醉人的清甜,真感謝賣水的大嬸沒給放了太多糖,她大概知道,這迷人的時節最能調味。周圍許許多多其他人都一樣,爺爺奶奶捧著孫子野餐、親子追逐嬉鬧、情侶依偎情儂、朋友間高談闊論。日本女性喜歡把讚歎掛在嘴邊,總能偷偷聽見她們說きれい、かわいい時輕柔的興奮,瞬間能感染一片綺麗的情景。我後來問洳,是不是所有日本女孩都這樣坦然,她說,自己和日本朋友聚在一起時也會很自然地脫口而出,或許就是這種率性讓大家對日本女子有著某種莫名的著迷吧,這讓我想起了綠。
肚腹空虛,我隨便買了個便當坐到兩棵櫻花樹前,一棵如月皎潔,一棵如緋紅的少女之頰,拾箸夾一塊最是稀鬆平常的醃黃瓜壽司,酸味勾惹滿口唾液,整個胃口煥發起來,一面靜靜欣賞眼前的櫻之美,遊人很多,卻竟沒有惱人的雜沓混亂,御苑氣氛依舊空靈,人人細語輕言,幽謐和緩,吃一口豆皮壽司,甜滋滋直融到心底。
XX
沒想到今年的第一朵櫻花是和小生一起看的,野原老師一面賞櫻一面說。我這是托老師的福了,只是沒能馬上說出口。去年在研討會上結識老師,互遞名片時才發現老師的名片是自製的,每一張都是親筆字跡,圓整落落。今年在研討會上再度相見,甚是有緣,老師說自家院子裡種了一棵蘋果樹,三年了終於結出一個蘋果,我說就像王母娘娘的蟠桃樹,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果,人若吃了要與天地同壽的。老師倒很驚訝南洋一帶的人也看《西遊記》,說著興起,便約了我去看一棵市郊外的古松樹,我一口答應,約了兩天後在市川駅見面,她看了看我的皮鞋,認真地說,可不能穿這個,要爬高爬低的。
從對岸遠遠就望見那絢爛的櫻花成列,東京都與千葉縣隔著一條江戶川,我們越過橋,小鴨子順流鑽入我們眼底,我們按計劃看古樹再折返賞櫻,善養寺就藏在防洪堤的後面,露出淺綠色的屋瓦。野原老師問我,六百多歲的松樹該多大,我想了想,大概不至於挺拔,向橫發展,樹莖肯定肥胖吧。老師笑說,你怎麼知道,但不全對。一踏進寺院,庭子裡矗立一株勁松,二抱的樹身,粗幹四面八方延展,寺僧用支架撐起這些橫生之物,人走在下面如履廊閣,古松莖幹上的枝葉則彷彿一株株新樹,名曰影向之松,是一株,也是千百株,狀似一屏巨傘,放任下去就獨木成林了。寺廟的設計平整簡單,迎門的大院住著影向之松,偏殿前則是一敞空地任陽光灑落。假山後有一道僻徑,擺了八十四座尊像,老師告訴我,那象徵著四國與京都的八十四座佛寺,為求長壽健康或是托缽修行,都務必虔誠地完成一次巡禮。善養寺或緣樹而建,樹或因寺而生,屬真言,現世中人人即身成佛。大地震時,老師特別擔心古樹的安危,後來聽說寺僧有所感應,地震來襲前特別給古松加了固,終於躲過一劫。走到正殿前,我循著老師的動作依樣畫葫蘆,鳴鐘,一拜,二擊掌,再拜,合眼禱祝……我張開眼時,老師仍十分虔誠地默默祈禱,我不敢輕動,只等老師禱告完畢再跟著學習她的一舉一動。
野原老師注意到我嘶啞的嗓音,給我遞了潤喉糖,一顆一顆鋁製包裝,像藥丸,她怕我不敢吃,拆了一顆放進嘴裡,要我安心,我當時表情一定十分木訥可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深覺自己怠慢了老師的好意,見過古木,老師聽我說要到淺草寺,也說自己要去給觀音菩薩施禮,堅持當了我一天的導遊,我越是大大的慚愧了。淺草寺門外仲見世通小店林立,老師喜歡貓,家裡也豢養一隻,凡見到貓的塑型便駐足欣賞一番,她想從店中挑幅畫,問我意見,一幅是江畔漁舟賞櫻,一幅是櫻花樹叢中的兩隻可愛三色貓。我說老師喜歡貓,就買貓吧,她卻說家裡關於貓的東西太多,掛在客廳還是江櫻漁火更合適一些,我也點了點頭。而後我們走上吾妻橋,正好夕陽西下,天空樹與朝日啤酒大廈被金色火焰燒得閃閃發亮,加上隅田川明秀的水光,這城市一隅死灰復燃一樣閃耀。今日大家都滿載而歸了,我說,老師也收得一幅畫。這時老師卻搖搖頭,說那畫原是要送我,因畫中的江戶川之櫻與我們所經之景十分契合,定要給我留念:那列二三十株櫻花樹都是新栽的,每一株旁都立著木碑篆寫捐贈者名字,其中一棵是為慶賀長孫出世而種。凡有花香便有鳥語,幾隻小鳥棲上枝頭歡唱,中午時分,附近居民也紛紛前來賞花,十分閒淡清幽……
最後我們很禮貌地握手,在地鐵轉換站告別,各自走上月台踏出各方的軌跡,我繼續一個人的旅程,這趟以工作繁重為藉口而懶得編排的旅程,漫步在城市街衢巷陌,從一站走到另一站。東京是十足的購物天堂,到處人頭攢動,華麗而繁忙,街景是不斷脈動的人事物,沒有機會靜止下來。東京卻也到處是神社寺廟,竹下通朝氣蓬勃的紅男綠女,可麗餅店大排長龍,但隊伍的末端拾級而上是東鄉神社,主殿旁一株梅花吐蕊,滿樹艷紅,為神社上妝。那里人煙罕至,恍如隔世,沒有半點喧嘩,偶有人上前靜靜膜拜祈禱。名牌旗艦店聚集的表參道兩邊盡是筆挺衣衫的時尚男女,參道卻原來直通明治神宮,經過一重重巨大的原木山門,彷彿穿越時空回到明治時期,森森的樹木與小溪,鳥雀低飛,烏鴉啼聲悠揚,雋永如俳句歌詞一般。
逆著表參道可通澀谷,我行經一座劇院,劇院前一群小孩玩紙皮遊戲,一個大人扮成科學家的模樣披著大白掛,小朋友和幾個家長把硬紙皮做成機器人的樣式套在身上,個個變身迷你無敵鐵金剛,走起路來小企鵝般搖搖晃晃。一個小男孩穿上鎧甲,十分期待地走到科學家面前,科學家彎腰跟他說了什麼,拿起一張貼紙往男孩胸前一貼,獲得勳章,男孩手舞足蹈起來,洋溢一臉無敵的幸福,或許,根本不必成為什麼超人吧。
201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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