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yone in Tokyo wears mask, I’m a Power Ranger in blue.
去年三月十七日,我在面子書上這樣寫道,很幼稚,卻無比真實,街頭那麼冷,我多希望能化身超人超然於這世界的冷酷無情,但超人辦到嗎,那雙噴火的藍眼睛,滿目都是凡情。口罩,帶我們逛的早大研究生衣姐姐這麼說,春天到了,漫天飄散著看不見摸不著的杉樹花粉,從飄渺的山里飛來,輕輕地觸及口鼻便要引起敏感,於是東京人都習慣戴上口罩,不是輻射的關係。一年後我走在東京街頭,摩肩接踵的男女中戴口罩的確實少了,是一年前衣姐姐編織了善意的謊言嗎?我不敢肯定,至少當時我是相信了,並深信不疑,以致去反駁那些歇斯底里的人們。或許花粉與輻射塵都不要緊了,敏感的終究是人們自己,而口罩上的眼睛,始終明鏡如洗,還有褐色的眉毛彩繪,描述這臨春的季節。
去年我忘了調查東京的時尚便貿然闖進這城市,東京的冬天是黑白灰交錯的巷陌,雙排鈕大衣、粗布大褂,不能平滑反光的布料,素色,淡薄的潑墨畫。我穿著大藍色羽絨服闖進地鐵車廂,像是黑白漫畫中突兀的一筆色彩,隨著列車搖擺,差點沒把顏色濺到真正的東京人身上。列車上他們沉默不語,我們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害怕被沉寂吞噬,害怕廣播突然說出一些我們聽不明白的暗號,接著地球幻滅於恍惚間。一年後我學乖了,出發前買了一件雙排鈕大衣,還向姐夫借了仿皮黑夾克,大概語言不通也至少能偽裝成當地人的樣子,彷彿旅人的身份被揭穿會是件多可怕的大事。到了東京才又發現雙排鈕已然過時,單排鈕和拉鍊外套才是王道,我被狠狠地遺留在一年前那荒謬的末世時空裡,雙手在口袋中不斷摸索空虛,藉以取暖,一邊回憶這是曾經走過的街,那是歪了腦袋的東京鐵塔。
三一一大地震將東京鐵塔的帽子震歪了,一年後天空樹竣工,六百多米高,聳立在城市東北,遙望被海嘯吞噬的大地,一下子把東京鐵塔比了下去。我大白天地登高,在最適合欣賞夜景的六本木,看霧氣很重的城市風貌,露天的觀景台上,東京鐵塔矮了我們一截,但她依舊鮮豔奪目,灰色鋼鐵森林裡一株紅彤彤喜氣洋洋的聖誕樹,我注意到鐵塔的帽子還是跟去年看見的一樣,微微向一邊傾斜,一年來竟沒有人給她整理,原來鐵塔也被遺留在那時空中不可自拔,或一如現世的潮流,帽子,正經八百地戴,蠢死了,最不好看。鐵塔在東,往西可以看見朦朧的富士山躲在一縷青山背後,雪峰突出,霧氣太濃,峰巒懸浮在空中,有蓬萊仙島的感覺,靈氣氤氳。眼看山幾乎隱去,我抓起相機猛拍那曈曈的輪廓,似真似假。處理照片的時候,用軟件強化光影對比,幾乎把其他風景侵吞殆盡,輪廓才致顯現,但那也就不是我所真正見到的那座,迷離的富士山了——記憶被我們強行後制成可人的模樣——也沒什麼不好。
每次登上高樓都有種昏眩,隱約樓在搖晃,恰是一年前餘震給我的後遺症。這一趟東京之旅十分平靜,第二天下起雨,從早到晚延綿不絕,越夜越綿密,直到隔天清晨還噴霧一樣瀰漫空中,我甚至不必撐傘,任冰霧撫摸我裸露的臉龐,吐納這十分清新的空氣。爾後幾天則一直十分晴朗。
星期日的中午,我從新宿駅向東走到御苑,想碰碰運氣尋櫻花的芳跡,乍到時,遊人絡繹,大多是攜老扶幼的家庭。草坪上一群群孩童嬉耍,有的像是幼兒園郊遊活動,老師指導著遊戲,笑語歡聲。御苑裡的大樹盡都沉浸在暮冬的蕭瑟中,枝椏是漸細漸尖的觸手輻射般蔓延,滿地都是枝椏投影的網,走在網中特別舒暢,偶爾見到一株櫻花綻放,一定聚滿羨慕的目光,大家彼此靠攏,久久不願離去。去年離開東京時還是零度的空氣,一朵花都不肯為我吐蕊,櫻花短暫的花期,彌而珍貴,苑裡的寒櫻早放,我終有幸見到幾株,還有河津櫻、修繕寺寒櫻,都不知該如何分辨,滿樹粉紅花瓣,像是彩蝶駐滿,偶爾一陣風吹來,落櫻繽紛,被遊人踩成一道花徑,特別恬逸。綠衣白眼的鳥兒也趕來爭搶初春之蜜,真慶幸這偌大的御苑裡就這幾株櫻花怒放,惹來鳥語鶯啼都盤桓在這花叢間,遊人又驚又喜,圍著櫻花樹爭看鳥兒採蜜的神情,這裡嚐一口,那裡啄一下,飽足了駐足四處張望,又飛到另一頭去嚐嚐鮮,饞死了。時而又唱起歌來,像是在呼朋喚友,幾十隻鳥兒不徐不急地隨著花海起伏,櫻花樹像是活了起來,輕輕搖擺,像婆婆逗嬰孩睡覺的搖籃曲悠悠奏鳴。鳥兒鳴唱,底下的快門聲咔嚓咔嚓沒完沒了,我的小鏡頭拍不到樹上鳥兒,一些專業感十足的人早就佔好位子,捧著大鏡頭蓄勢待發,也有的隨手拿起手機胡亂照個全景,反正一覽無遺。我嫌鏡頭短,嘗試了幾張便覺沒趣,到茶驛買一塊糕、一杯咖啡,再回到那三株盛櫻旁隨便席地而坐。草坪柔軟陽光和煦,我脫下外套好好享受這春暖之意,一邊啜著,咖啡忘了拌勻,喝到最後才嚐到醉人的清甜,真感謝賣水的大嬸沒給放了太多糖,她大概知道,這迷人的時節最能調味。周圍許許多多其他人都一樣,爺爺奶奶捧著孫子野餐、親子追逐嬉鬧、情侶依偎情儂、朋友間高談闊論。日本女性喜歡把讚歎掛在嘴邊,總能偷偷聽見她們說きれい、かわいい時輕柔的興奮,瞬間能感染一片綺麗的情景。我後來問洳,是不是所有日本女孩都這樣坦然,她說,自己和日本朋友聚在一起時也會很自然地脫口而出,或許就是這種率性讓大家對日本女子有著某種莫名的著迷吧,這讓我想起了綠。
肚腹空虛,我隨便買了個便當坐到兩棵櫻花樹前,一棵如月皎潔,一棵如緋紅的少女之頰,拾箸夾一塊最是稀鬆平常的醃黃瓜壽司,酸味勾惹滿口唾液,整個胃口煥發起來,一面靜靜欣賞眼前的櫻之美,遊人很多,卻竟沒有惱人的雜沓混亂,御苑氣氛依舊空靈,人人細語輕言,幽謐和緩,吃一口豆皮壽司,甜滋滋直融到心底。
XX
沒想到今年的第一朵櫻花是和小生一起看的,野原老師一面賞櫻一面說。我這是托老師的福了,只是沒能馬上說出口。去年在研討會上結識老師,互遞名片時才發現老師的名片是自製的,每一張都是親筆字跡,圓整落落。今年在研討會上再度相見,甚是有緣,老師說自家院子裡種了一棵蘋果樹,三年了終於結出一個蘋果,我說就像王母娘娘的蟠桃樹,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果,人若吃了要與天地同壽的。老師倒很驚訝南洋一帶的人也看《西遊記》,說著興起,便約了我去看一棵市郊外的古松樹,我一口答應,約了兩天後在市川駅見面,她看了看我的皮鞋,認真地說,可不能穿這個,要爬高爬低的。
從對岸遠遠就望見那絢爛的櫻花成列,東京都與千葉縣隔著一條江戶川,我們越過橋,小鴨子順流鑽入我們眼底,我們按計劃看古樹再折返賞櫻,善養寺就藏在防洪堤的後面,露出淺綠色的屋瓦。野原老師問我,六百多歲的松樹該多大,我想了想,大概不至於挺拔,向橫發展,樹莖肯定肥胖吧。老師笑說,你怎麼知道,但不全對。一踏進寺院,庭子裡矗立一株勁松,二抱的樹身,粗幹四面八方延展,寺僧用支架撐起這些橫生之物,人走在下面如履廊閣,古松莖幹上的枝葉則彷彿一株株新樹,名曰影向之松,是一株,也是千百株,狀似一屏巨傘,放任下去就獨木成林了。寺廟的設計平整簡單,迎門的大院住著影向之松,偏殿前則是一敞空地任陽光灑落。假山後有一道僻徑,擺了八十四座尊像,老師告訴我,那象徵著四國與京都的八十四座佛寺,為求長壽健康或是托缽修行,都務必虔誠地完成一次巡禮。善養寺或緣樹而建,樹或因寺而生,屬真言,現世中人人即身成佛。大地震時,老師特別擔心古樹的安危,後來聽說寺僧有所感應,地震來襲前特別給古松加了固,終於躲過一劫。走到正殿前,我循著老師的動作依樣畫葫蘆,鳴鐘,一拜,二擊掌,再拜,合眼禱祝……我張開眼時,老師仍十分虔誠地默默祈禱,我不敢輕動,只等老師禱告完畢再跟著學習她的一舉一動。
野原老師注意到我嘶啞的嗓音,給我遞了潤喉糖,一顆一顆鋁製包裝,像藥丸,她怕我不敢吃,拆了一顆放進嘴裡,要我安心,我當時表情一定十分木訥可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深覺自己怠慢了老師的好意,見過古木,老師聽我說要到淺草寺,也說自己要去給觀音菩薩施禮,堅持當了我一天的導遊,我越是大大的慚愧了。淺草寺門外仲見世通小店林立,老師喜歡貓,家裡也豢養一隻,凡見到貓的塑型便駐足欣賞一番,她想從店中挑幅畫,問我意見,一幅是江畔漁舟賞櫻,一幅是櫻花樹叢中的兩隻可愛三色貓。我說老師喜歡貓,就買貓吧,她卻說家裡關於貓的東西太多,掛在客廳還是江櫻漁火更合適一些,我也點了點頭。而後我們走上吾妻橋,正好夕陽西下,天空樹與朝日啤酒大廈被金色火焰燒得閃閃發亮,加上隅田川明秀的水光,這城市一隅死灰復燃一樣閃耀。今日大家都滿載而歸了,我說,老師也收得一幅畫。這時老師卻搖搖頭,說那畫原是要送我,因畫中的江戶川之櫻與我們所經之景十分契合,定要給我留念:那列二三十株櫻花樹都是新栽的,每一株旁都立著木碑篆寫捐贈者名字,其中一棵是為慶賀長孫出世而種。凡有花香便有鳥語,幾隻小鳥棲上枝頭歡唱,中午時分,附近居民也紛紛前來賞花,十分閒淡清幽……
最後我們很禮貌地握手,在地鐵轉換站告別,各自走上月台踏出各方的軌跡,我繼續一個人的旅程,這趟以工作繁重為藉口而懶得編排的旅程,漫步在城市街衢巷陌,從一站走到另一站。東京是十足的購物天堂,到處人頭攢動,華麗而繁忙,街景是不斷脈動的人事物,沒有機會靜止下來。東京卻也到處是神社寺廟,竹下通朝氣蓬勃的紅男綠女,可麗餅店大排長龍,但隊伍的末端拾級而上是東鄉神社,主殿旁一株梅花吐蕊,滿樹艷紅,為神社上妝。那里人煙罕至,恍如隔世,沒有半點喧嘩,偶有人上前靜靜膜拜祈禱。名牌旗艦店聚集的表參道兩邊盡是筆挺衣衫的時尚男女,參道卻原來直通明治神宮,經過一重重巨大的原木山門,彷彿穿越時空回到明治時期,森森的樹木與小溪,鳥雀低飛,烏鴉啼聲悠揚,雋永如俳句歌詞一般。
逆著表參道可通澀谷,我行經一座劇院,劇院前一群小孩玩紙皮遊戲,一個大人扮成科學家的模樣披著大白掛,小朋友和幾個家長把硬紙皮做成機器人的樣式套在身上,個個變身迷你無敵鐵金剛,走起路來小企鵝般搖搖晃晃。一個小男孩穿上鎧甲,十分期待地走到科學家面前,科學家彎腰跟他說了什麼,拿起一張貼紙往男孩胸前一貼,獲得勳章,男孩手舞足蹈起來,洋溢一臉無敵的幸福,或許,根本不必成為什麼超人吧。
2012年3月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