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May 2014

【牛油书评】再读一首周梦蝶



一、

他已经瘦成
线香

雨丝
柳条
芦苇杆
瘦成冬日
一只甲虫坚持的
触角

(陈育虹《印象:梦蝶先生卧病初愈》)


传奇的周梦蝶很瘦,所有有他的照片里,他都是如此细瘦,乃至于几年前他大病初愈时更加消瘦了,在诗人陈育虹的眼里,几乎瘦成一缕轻烟。

94岁的周梦蝶在刚过去的五一劳动节下午在台北慈济医院病逝,留下不朽的诗作,传奇的人生。

仿佛生命真如庄周梦蝶,大梦一场,不知是我梦蝶还是蝶梦我,或许诗人只是化蝶而去了,回到梦的彼岸。

瘦小的周梦蝶28岁时参加国民党青年军补充部队,从武昌流转到上海,最后1948年登陆台湾基隆,直到1955年才退伍,结束七年的军旅生涯。周梦蝶晚年回忆这段日子时说:“譬如说有人问我,周先生你为什么去当兵?你弱不禁风,哪里是个当兵的材料啊?我说,我也想不到啊,但是这个大时代啊,一阵狂风啊,把我吹到军营来。但是有时候痛定思痛,任何一个情况发生都有因有果啊。”

他是那个恒河般大时代里的一颗沙,被历史的浪潮卷到台湾,从一个军人到一个诗人,一生清苦,人如其诗,诗如其人:“真难以置信当初是怎样走过来的/不敢回顾,甚至/不敢笑也不敢哭——/生怕自己会成为江河,成为/风雨夜无可奈何的抚今追昔”(《走总有到的时候》,收录在《有一种鸟或人》,印刻文学,页107)——恍惚间,已谱写一则神话。


二、

1959年4月1日,是孤独国的独立纪念日。

周梦蝶是孤独国的国父。

那一年,他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孤独国》,那本奠定他诗坛地位的诗集。那一年那一天,他也获得了营业许可证,在台北武昌街骑楼底下摆书摊,自此成为台北最美丽的文化地标,成为后辈文人渴慕的文化圣地:仿佛传说中有一个清瘦贫苦的诗人,在忙碌而事故的城市里,逆流活在,一个形而上的世界里,遁世而孤独。

2011年台湾文学纪录片系列“他们在岛屿写作”之《化城再来人》里,周梦蝶说:“你以为我坐拥书城,错了。老实你,我只有一个高三尺七寸,宽二尺五寸的书架子,在本市本街一段五号的走廊下,只有四个榻榻米那么大的一块领土,架子上的书,我刚才一本一本地数了两遍,也只有四百二十一本而已。还不说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重复的。反正,我祈求于生活的不多,只要每天能净赚新台币三十元,就可以Pass。”

诗人为自己70岁寿辰而写的《花,总得开一次》附注里忆起这段往事说:“我在武昌街明星咖啡屋门口卖书二十一年——四十八年四月一日起,六十九年四月一日止——以愚人始,愚人终,终始皆愚:可谓信而美,善且巧矣!”(收录在《约会》,九歌出版,页143)

1980年,周梦蝶患严重胃病,动手术切割四分之三胃,也结束了他21年的摆摊生活,4月1日也正是那美丽城市隐者风景线的终止之日。

周梦蝶是台湾重要诗人,是蓝星诗社成员。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出版《孤独国》与《还魂草》后名声大噪,他虽写诗不辍,却经久没有出版诗集,直到晚年才一口气出版了《十三朵白菊花》、《约会》,以及90岁时印刻文学配合他新诗集《有一种鸟或人》面世而出版的《周梦蝶诗文集》。

《孤独国》与《还魂草》带着一股狷狂之气,想象奔奇浪漫,有李白李贺仙鬼的傲狂与谜魅。《孤独国》如是宣称,仿佛让人们看见楚辞里屈原用诡奇文字创造出来的天地: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着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昼幽闇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但作为诗人,周梦蝶诗作更为人道者,是诗中深刻的禅意。他谈劫难、如来、今生与来世。周梦蝶中年接触佛法,皈依佛门,终生研习,听高僧讲经,并与哲学大师南怀瑾交友交流佛理。加上他一生清贫度日,孑然一身,故有诗坛苦行僧之称。

《八行》
谁画的秋池
谁画的?这秋池上的荒烟
荒烟上的枯荷
枯荷上的冷雨:
绝似谁的一弦一柱
在坐立都不知如何是好的今夜
自无量劫前,一挥手
已惊痛到白发
(《约会》,页96)

无尽留白的淡淡水墨画,让人想起李商隐“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之感慨,但周梦蝶一个“惊”字,仿佛棒喝,让人再三咀嚼荒烟弥漫的画面里,那悠远的诗意。

1921年出生在中国河南省淅川县,原名周起述的周梦蝶自小读私塾,学习传统文学。工于文言,因此进入到白话现代诗的创作,他的诗作依然典雅脱俗,交融古今文辞意境之美。

他一生追求诗的至高境界,每当心中有了诗题,便一次次尝试,这个过程有时迂回漫长,非常痛苦。他曾说,有时有了好题材,衡量自己不够分量去写,又舍不得放下,于是存寄心中许多年,几十年后再完成,如《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这样的作品。“总之这种事,不是人干的。”

这首写给一座桥墩的《约会》或正象征着周梦蝶与诗的关系:“约会的地点/到达/总是迟他一步——/以话尾为话头/或此答或彼答或一时答/转到会心不远处/竟浩然忘却眼前这一切/是租来的:/一粒松子粗于十滴枫血!/高山流水欲闻此生能得几回?/明日/我将重来;明日/不及待的明日/我将拈着话头拈着我的未磨圆的诗句/重来。且飙愿:至少至少也要先他一步/到达/约会的地点”。(《约会》,页94)

读周梦蝶的诗,有时会没有办法呼吸,但他的诗也不尽然全是如此孤寂沉重,比如《九宫鸟的早晨》这样因日常所见而有感之作,没有太多生命之沉,洋溢着晨早第一抹日出那样温柔与和煦:“在离女孩右肩不远的/那边。鸡冠花与日日春的掩映下/空着的藤椅上/一只小花猫正匆忙/而兴会淋漓的/在洗脸/于是,世界就全在这里了”(《十三朵白菊花》,洪范书店,页99)

而今诗人化蝶仙逝,他把一生献给诗,读他的诗,好似一遍遍讯唤诗魂的复返。

纪念一位诗人,让我们一遍一遍读他的诗。

2 comments:

读者 said...


请问小生是否介意把“处女诗集”这个具性别指涉的字眼可否用其他字眼替换了?
鸡蛋里挑骨头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牛油小生 said...

感谢提醒。
确实也是用词不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