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May 2014

高举诗的风灯




  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
  黄昏里挂起一盏灯
  ——郑愁予《野店》

  对郑愁予来说,写诗不能为小名小利,诗的志业是追探民族文化的精神,而诗和诗人是不会被时间打倒的。

  著名诗人郑愁予受新跃大学与南洋理工大学之邀,来临的星期六将到访新加坡在艺术之家(旧国会大厦)与本地诗人杜南发及潘正镭进行座谈。目前在台湾国立金门大学任教的他,接受本报长途电话专访,侃侃而谈他的诗观,并回顾台湾诗坛之种种。

一、      
  郑愁予1933年出生于中国山东济南,15岁开始写诗,1949年随父到台湾,1956年与诗人纪弦等人创立现代派诗社,那首著名的《错误》,达达的马蹄声响传天涯,被选入本地与中港台课程内,广为传诵。

  郑愁予认为,诗人有两个基本条件,一个是诗情,一个是诗才。

  诗情人人皆有,但每个人关心的都不同,这种不同便构成了诗人的气质。

  他认为,人是文明的,群居的,这是诗产生的重要因素。“如果一个人是一座孤岛,没有跟人群来往,我想这个人很难成为一个诗人。诗人一定和人群之间有许多交集来往,和大自然的关系也是如此。他是属于生活的,关怀人类生活的状态。”

  而诗才就像建材,从生活的细节中凝集成诗意的潜意识。

  “诗才不是天才的意思。才是磨练出来的。从阅读别人的作品开始,发现有诗这样的东西,开始觉得自己的性情和这些诗人所表现的,文字上的,有许多契合的地方,希望可以表达。碰到一个场景的时候,有这个欲望,将这个场景用诗表现出来。”

  因此诗是直接于心迸发出来的,很少是预设一个目的和架构去书写。于郑愁予更是如此,他写诗总是内容决定形式。

  上世纪50年代,对于台湾文坛是一个诗的时代。郑愁予认为自己适逢其盛,当时许多爱好文艺的人从中国大陆来到台湾,他们经历抗战、内战等大时代,许多还有军旅经验,这些都内化成那一代人浓浓的诗情。郑愁予特别推崇纪弦。纪弦在大陆时便是戴望舒现代社的一员,来到台湾后更大力推广前卫的现代诗理论。

  “内战时政治的因素很强,很多人写诗为政治服务,纪弦提倡现代诗,认为现代诗是国际化的,特别在技巧方面。影响很多人。那时代很多有才情诗情的人,再加上有这个诗的向前,向高度,向宽度,向深处去探索的精神,就形成了一个时代。”

  诗的发展也印证了文明的进程,郑愁予指出,从原始时代的歌舞,到一神教宗教精神的影响,到后来的重商主义,诗变成一种娱乐品,社会与生活境况的关怀变得淡薄,直到一、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许多诗人才觉醒,觉得诗人有义务帮助人类的生存和生活状态。

  这也便是诗从西方象征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蜕变。

  “现在年轻人常常说自己写的是后现代主义,在时间上是后现代,在精神上不是,因为后现代的诗是关怀人类的,关怀社会的,保护环境的,抗议资产阶级政府的。”

二、  
  本月1日,台湾著名诗人周梦蝶病逝,郑愁予日前出席了周梦蝶的追思会。

  虽然两人私交不深,但郑愁予十分敬重周梦蝶。

  他说,只能用“高洁”两个字来形容周梦蝶。

  “许多诗人,因为在现代社会里生活,有人总想出人头地(这跟性情有关系),希望诗集能有很多销路,能在社会发生影响力,其实所作所为都是小名小利。诗人不是大企业家,不能赚钱,也不是政客。政客脸皮厚可以乱说话,诗人不能如此。而这就影响了诗的正常发展。”

  他认为周梦蝶拒绝商业行为,总能保持高洁的诗品,值得后人学习。周梦蝶写的《孤独国》很有意味,深具启发性,并不是把自己拘泥在小范围内,精神层面很广,因此许多人认为周梦蝶的诗作能成为一种典范。

  郑愁予1967年离开台湾,11年后才再次踏上台湾,与周梦蝶摆书摊的日子交集不多,但郑愁予写武昌街时都有周梦蝶的影子。他推崇周梦蝶,因为周梦蝶始终都和政治没有关联。

  郑愁予在《武昌街东坡》中写道:那将是一个预言的故事/青藤缠身,紫露封唇/年年拍打两眉的花粉/而对岸,梦蝶仍坐在高峰上/明星仍然闪光/脚下一拨拨金黄的天鹅就越游越小了

  一旦坠入小名小利的陷阱,所写的就成了商场诗的语言,而不再是文学,因此诗人要保持至高的诗格,不要去伤害诗,这都是郑愁予对当下的批判与警语。

  他说,纵观华夏民族的诗,从祭神的歌谣,到唐诗宋词,到现代诗,什么形式都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诗所表达的精神。“我们读诗的时候,常常得到这种哲学性的启发,常常把诗的句子当成座右铭等等,因为有了这个内涵,诗便会一直传下去,不会被流行音乐、小说,甚至于电影什么打倒。要真正了解自己的文化,才能够保持这个精神在诗的内涵里面,这是很要紧的事情。”

三、
  郑愁予本名郑文韬,他深受中国古典诗词的影响,其笔名“愁予”便出自楚辞《九歌》:“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以及辛弃疾《菩萨蛮》:“江晚正愁余,山间闻鹧鸪”。

  音乐性是构成郑愁予诗的重要元素,此外读者也总能从诗中感染到中国传统诗词中儒家济世、忧国忧民的情怀。

  郑愁予认为诗是儒家的产物。

  “有人说诗是道家的,那不对。老子和庄子,他们不提诗,他们提诗就好像走远道绕远路了,他们要直接了解宇宙了解人生,不要经过这么多的,即后来人说的‘诗教’。所以说诗还是儒家思想的产品。孔子谈仁,孟子取义,这个精神,其实是诗的内涵,从尧舜时代向来就在里面了,是一种很深层的关怀,人与人之间的,所谓的侠义精神。”

  15岁开始写诗,如今郑愁予已81岁,他从大陆迁往台湾,再从台湾到美国,最后又回到金门,频繁往返岛与大陆。

  从《错误》到《烟火是战火的女儿》,郑愁予的创作内容也随着他的生活、阅历在改变,而近年的诗作更显厚重。

  如今当他检视自己作品时,他说,自己已从早年的“游世”,到现在的“济世”,从“艺术”回到了“人术”。

四、
  郑愁予至今写诗不辍,他说,目前打算依自己的精神和体力来整理作品。“我的作品内容风格差别很大,完全是内容决定形式。当我在书斋中沉思时写的诗是简短的,用精致的短句,很安静的节奏。或到很多不同的地方去,散诗记游。我也很关心社会,涉入这个层面的尝试。也有很多诗是赠给朋友的。我想这是中国传统诗中最重要的题型,看李白的作品就知道。这些诗就像我们现在的手机简讯一样,互相传达自己的感情和理性,这是人类最基本的状态,互相能够沟通,用艺术性使之持久。我也写了许多相当长的诗。我想分门别类出成集子,用现代的方法,毕竟现在出版比较容易。”

  他说,以往出版诗集都是洪范书局一手包办,他们会把他刊登在报章诗刊上的诗,用剪报先编好,再通知他“量够了,可以出版了”。

  访谈间他特别提起他写于1966年的《衣钵》。这首诗是他为孙中山诞辰100周年而写,意图摆脱当时口号式的政治宣言,检视民族与文化传承的问题。他把中华民国建国初期许多仁人志士的故事浓缩为意象写进诗里。“清末民初的时候,总是有人留下绝命的诗。在监狱墙壁上,有很多真正的诗。这种情怀,为他人牺牲自己的精神,就是仁念。我认为《衣钵》是用诗说仁,把仁的精神表达出来了,就是牺牲自己,泽被众生。”

  而当谈到“义”,郑愁予则提起他去年为追念纪弦所写的一首诗。他说,这是他为好朋友所尽的义。 

五、
  访谈过程中,郑愁予多次谈到了纪弦。

  纪弦是台湾诗坛旗帜性诗人,去年7月逝世,享寿101岁。

  去年10月1日,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刊登了郑愁予追悼纪弦的长诗《我穿花衫送你行,天国破晓了》,诗中追述了两人的情谊,也牵出一件往事:“我忍不住感慨,你使台湾现代汉诗足以自豪,至于/我收到一九七七“十大诗人选集”的邀请名单竟缺纪弦!/我怒不可抑提出究问抗议直觉这是妬客的苟且,/我立即退出名单留下空位促使编辑延纪弦入座,/我从此要终生瞒着你了,不自辩,也不许世人知晓,”

  《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源成文化图书社)的主编张默不久后投函《中国时报》回应,指编诗选时纪弦一直在名单中,反驳了郑愁予的观点。

  谈起此事,郑愁予激动地说,他曾收到最早的邀请函,10人名单中的确没有纪弦。他认为当年纪弦为现代诗提出六个信条,第一条“横的移植”,在上世纪60年代诗战以来,成为众人围剿的对象。“甚至于有谣传,横的移植是很危险的,因为马列主义就是横的移植。” 

  郑愁予也说,当年源成文化图书社同时出版十大诗人、十大散文家与十大小说家选集。“这个时候,我退出了,纪弦可以放进去了。然后他们想不到周梦蝶也退出不愿意参加。那么就变成九大诗人。他们就把羊令野从十大散文家里面拿出来,放到十大诗人里面去。十大是一个商业用语,不是一个真正的文学现象。”

  他认为当年剧烈诗战,以及台湾戒严社会的氛围下,纪弦受到很大的精神压力,进而发生了那样的事。正如纪弦自己在《四十的狂徒》中所说的:“我既贫穷,又无权势,/为什么这样地容不得我呢?”

  读到张默的回应,郑愁予说,本来此事只是澄清就好,现在成为了公案,大家都得把所有证据都公布出来才行。他表示会整理当年相关的书信来往,“我要把它弄清楚,因为别人会怀疑我的人格,我的诗品。”


载2014年5与人27日《联合早报·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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