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December 2014

像少年一样飞啊飞



宽柔中学的大草场,一侧是一长排水泥砌成的简单梯田式看台,看台对面那侧是草地尽头,小悬崖下方原是两排单层的课外活动团体活动室,后来被拆除改建了两栋五层楼的活动中心大楼,几乎所有音乐团体都搬了过去,华乐团二十四节令鼓钢琴协会什么的,齐鸣,由二楼一道小桥联系着,鼓乐喧天,把海峡的风景尽数拦腰斩断,而位于校园边疆的篮球场就显得更遥远了。

草场四周种了一圈粗壮的青龙木,长着薄翼的种子萧萧落下的时节,来不及发芽的种子铺了一地枯黄,而学生们穿着蓝领体育服追逐着一棵棵青龙木,完成十二分钟跑的体育测验。男生需要跑满六圈才算及格,但绝大多数并不在乎,与同学漫步闲聊,直到接近老师记圈数的地点,才假装奋力跑动,甚至有人干脆放弃,反正体育一周仅两节课时间,对总平均影响不大,或也只有矢志打破纪录的校队队员,碍于体育老师素日关照的情面而卖命跑圈,以至于对最终的圈数结果锱铢计较。

草场另一侧是步上山顶主要教学楼的坡道,再一侧是陈旧的室内体育馆。说是室内,不过是在篮球场上架上大棚盖而已,每当下雨天球场四围总还是被溅湿,若遇到比赛,篮球队预备队队员就得拿着拖把在场边候命,随时准备擦地,比场上球员还忙。

室内体育馆的篮筐比边疆篮球场的要大一圈,提高了投球命中率,或许是这个原因,重要的比赛都在这里举行,大概会更具观赏性,有遮盖没遮盖原只不过个幌子。

放学后许多学生喜欢到体育馆的看台消磨炎炎下午时光,聊天打闹做功课,看校队练球,或偷看其他班上体育课的情景,哪个俊俏男生或漂亮女孩。还有一次,校外私会党的小头目领着喽罗追打几个高年级学生,追到体育馆才下手,一阵好打,像是刻意为之的表演,在众目睽睽之下互殴,惊散一滩白衣少年少女。

室内体育馆木头搭成的小看台,一条条横木板被涂鸦了不知多少回,关于情爱和泼皮谩骂,一如高中生活爱憎萌动后的剧烈爆发。就在那些铭刻多少学生爱憎的木板看台背后,高悬着一块白漆的看板,每两年一度的校内运动会便要郑重启用,记录红黄蓝绿白(后来分校建成了还加了紫队)五队的奖牌数量,教血意少年们无不昂首憧憬。

高三那年为了校内运动会把大腿练成铁板,从校门口,背着海峡,往四十度的斜坡向上狂奔,把身子猛地蹬起,坡道旁的红砖墙一次次掠成笔笔潇洒的油彩,被刷毛拉出炽热的线条。

年中假期,队长衔着哨子计数着队员们伏地挺身和仰卧起坐的数次,烈日下将近一小时的暖身运动,感觉就快耗尽体力了才开始真正严酷的训练,按照各自参赛的项目,像我参加百米赛跑、跳远、三级跳,就得做坡道冲刺、单脚蹬跳和跳远技巧训练。

那时候很单纯,本就不是体育校队,却为什么还硬要选拔参加运动会?为什么田径校队里早存在着一位全国级实力的短跑健将,仍还想参加百米竞赛,那么不自量力?现在回想起来,还真说不清,仿佛只是单纯地想奔跑,想要忘情冲刺,想象自己是电视里的飞人,在奥运会最受瞩目的项目中飞扬,或只是想要在那凹凸不平的草场上,在柏油画出的跑道上,感染那种年少热血沸腾的瞬间,享受年少纯粹的虚荣感。

好不容易闯入决赛了,按照预赛成绩排在了第二跑道,左边是传说中的D。平日里我们经常一起踢足球,D是超级前锋,一触球就能把防守球员瞬间甩开十多米,奔跑起来小腿肚的肌肉像两颗硕大的心脏,一紧一松将他泵冲出去,然后右脚暴烈抽射,势不可挡,攻破龙门,因此足球校队出征州县赛事总要征他做外援。场上神勇,私下却相当斯文,D即便说笑时声音也很细,一如他细直整齐的发。还有一张令人嫉妒的俊俏的脸孔,以及那随之而来的明星气质。站在四号跑道的则是Y,是我小学时候的死党,他和D同是校内两位百米成绩能跑在12秒以内的飞毛腿,D的记录是11秒1,Y则是刚好跑在11秒的后半,金银牌在赛前仿佛就已定下了,其他选手大概只能算是陪跑。

陪跑,多么卑微恶戏的一个词。

运动会前一晚还央着爸妈带我到附近体育用品店,绕了几家才找到小腿绷套,以解决连日来单脚蹬训练对小腿骨的挫疼感,睡前还擦了安美露、正骨水之类的东西,弄得十足严肃的阵仗。谁说不是呢?对那个年纪的少年来说,运动会就是生命的全盘意义。

比赛当天清早,仍一如上课日般,熬了燕麦吃(高中那年肠胃老犯病,晨起就得熬燕麦吃,说是能养胃),当然还要加一点炼奶,梳洗后拾起空荡荡的书包,一身简便的运动装,空气特清新,以未曾有过的轻盈迈向学校。

百米赛道就设在看台正前方,司仪介绍选手入场时,看台上各色啦啦队发狂呐喊,旌旗乱舞,司仪念到我的名字时我竟畏缩得不敢向观众示意,脑中一片空白。

各就各位,蹲下,双手左右各开两个虎口的距离,左脚前右脚后,等裁判高喊“预备……”,缓缓撑起臀部,脸面几乎倾斜贴到地面吮吸草地的气息,准备用尽四肢的爆发力,把身体弹入跑道,势要先声夺人,结果D不等裁判鸣枪便冲了出去,虚晃一枪,故意抢跑,场上气氛骤变,这意味着下一次无论谁抢跑都要判罚出局,门外汉如我感觉心脏简直就快炸开了一样。

裁判员正式鸣枪那刻,我马上能感受到是否使用助跑器的区别,那几位来自田径校队的选手,靠那小小几块铁板改变了钉鞋与地面的角度,像是游泳比赛时转身踢墙借力的飞鱼,又似野马后蹬那样把我们这些素人踢开。那一刻,感觉到一种无法赶超对方的无力感,虽然我的身体仍兴奋地冲刺着,钉鞋在晒黄的草与沙化的硬地表间吃力地刨起草与根的碎屑,而D与Y的背影却是越扯越远了,就在那12秒间,从来没有过的丧气感喷涌而出,突然想放弃,那可怕的一闪即逝的念头光速传送到我双腿的神经末梢,仿佛步伐一下子疲软了,那所谓溃败,俨如形神俱溃俱烂俱败坏那般,一时间惊觉自己怎么如此懦弱,想要振作再抖擞精神,却已然太迟。

最后我以第四名完成比赛,无缘摸牌,输给铜牌得主0.03秒,现在想起来,原来一念之间就是这么回事,发生时懦弱得要命,事后又懊悔得不得了,只能于事无补地质问自己,如果当时意志再坚定一点,是不是可以跑出更好的成绩,至少能以素人的身份站上领奖台?

我记得百米跑道尽头是草场与坡道构成的夹角,草地的尽头是沟渠和防滑坡的石墙,还有一棵高三四层楼的青龙木。冲线后我惯性地冲上夹角处,那里有红新月会的成员站岗随时准备救治受伤的选手,有人亲切地上前慰问,我抬起头,胸骨剧烈地起伏,阳光筛过青龙木的枝桠忽左忽右地闪耀,背后传来振聋发聩的欢呼,彻彻底底输了比赛的我深知那不是为我,但那短暂的十数秒却如此热烈而隽永地铭记了我高中生涯的尾声,在一念的遗憾间,在青龙木枝桠婆娑的碎影笼罩中,我的心忘乎所以,砰砰发疼,如此遥不可及却又如此实在。

2014年12月《马华文学》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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