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November 2013

【牛油书评06】忧郁的青春

申京淑是韩国炙手可热的作家。

她毕业于首尔艺术大学文创系,擅长以细腻的文笔探索人类的内心世界。2012年,她凭《请照顾我妈妈》这部感人至深的长篇小说,赢得英士曼亚洲文学奖,成为第一位获得这项重要文学奖的女性作家。这部小说被翻译到34个国家,销售超过200万本。

韩国作家的译作在本地并不普遍,尤其中文译作,远比日本小说来得少。台湾元神出版最近出版了申京淑2011年的作品《我们不要忘记今天》,这部小说中,申京淑讲述了一个恋爱与死亡胶着的青春故事,由始至终,都带着莫名惆怅的气氛,也再现了都市年轻男女之间的爱恋与疏离。

这是申京淑的第七部长篇小说,她在书末“作者的话”中透露,她每天清晨3点起床写作这篇小说,直到早上9点,每天信守承诺去完成这部小说。因此承诺也成为小说中人物之间一个重要的命题,也是为什么小说书名叫做“我们不要忘记今天”一样,也是一种承诺。

小说围绕着叙事者郑润、第二叙事者明瑞、尹美缕和丹四名年轻男女之间的感情生活,与工人运动、学潮示威的背景中展开。四人的友谊与情爱并没有得到完满结局,之间充斥着忧郁与死亡,但小说绝非好莱坞“魂断蓝桥”式的高潮迭起,一切哀愁总在幽幽的时光中缓慢不动声色地进行着。

“人生的尽头应该有青春”这是小说人物明瑞说的一句话,青春是小说最大的主题。

申京淑说,上世纪90年代以后,关于青少年爱情故事的话语权仿佛都被日本作家代言了。她希望身为韩语作家,以韩语创造属于他们自己创作语言的青春爱情小说,因此有了这股创作的冲动,但小说不能仅仅是“很青春”,也必须面对生死、孤独,同时谈论失去。

小说主人翁郑润原是一个对城市生活周遭十分冷感孤僻的一个女子,不愿多与人接触,每天步行城市,只为了能更了解这座城市一些,甚至误入景福宫之类的博物馆,而爱上那个嫌少有本地人涉足的地方,耽溺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中。但与明瑞、尹美缕在尹教授的课堂上相遇,改变了她的生活,进而投入到不可自拔的恋爱中。而在恋爱的过程中,她总甩不开死亡的阴影。在一次工运后倾毁的城市现场,郑润茫然失措地邂逅了明瑞:

“我难以置信地看他,所以他又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等我感觉到他的确站在那里,他宛如从某处透出来的一道光。这道光让我感受到真实,一直以来对妈妈的死的浮游不定感如今变得真实,失落感随之袭来。怎么会这样?我把妈妈的戒指放在口袋随手摸的那段日子,都还感受不到永远无法再见到妈妈的事实,但偏偏这个时候,我真实感受到,妈妈死了。仿佛有人敲着鼓,现在才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站在城市中心,双手捂住了脸。热烫的温度流出,身体却冰冷冻僵。我不知不觉流下眼泪。他赶紧走来我的身边,毫不犹豫地抱住我。”(71、72页)

母亲的死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她的爱情叙事之中。

小说人物总需要漫长的时光,利用一场恋爱的契机,才能接受前一段刻骨铭心的死亡。这或许正是申京淑所谓的疗愈过程。申京淑认为“文学作品是和疗愈丧失分不开的。写这作品的过程之中,有不少时候我都在接受丧失。我希望我的写作有人阅读,并因而得到治疗与恢复,然而时间一旦过去是不复返的,正如落水的花瓣顺着流水飘走,能够不紧抓住而送走的心,也许才是治愈吧。”(页294)

小说中,青春爱恋总是在孤独与死亡如此巨大的命运阴影中挣扎求存,以至于他们都不敢真正放胆去爱,也正因为这种怯懦,让悲剧有机可乘。尹教授是串起小说的一个重要人物,他嫌少出场,却无所不在。

尹教授以克里斯朵夫背负耶稣渡河的故事,隐喻了小说中人物的命途,成为贯穿小说的重要意象。克里斯朵夫巨人相传孔武有力,每天协助旅人渡河,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小孩,小孩要求过渡,于是克里斯朵夫将他背起,却没想到孩子不如外表娇小,十分沉重,让他在湍急的大河中举步艰辛,差点没顶。他说:“你这么小,却如此沉重,好像整个世界都重压在我肩上。”结果孩子消失不见,以耶稣的形象现形,告诉克里斯朵夫,他的确是扛着整个世界。

无论郑润、明瑞、尹美缕、丹或是尹教授,每个人都是克里斯朵夫,每个人都背负着整个世界在生活着,无法接受生死无常,人们因此变得孤独与疏离,甚至执着于导致自身幻灭的事情。

悲剧人物尹美缕,始终无法接受姐姐自焚而亡的事实,执意寻找一个失踪的男子,想要从那里得到姐姐死亡的救赎,却遍寻不着,与郑润、明瑞的交往使她短暂幸福了,却又加深了她痛苦的深渊,最终只能以悲剧收场。

尹美缕死后,郑润与明瑞的爱情也只好无疾而终,直到八年后尹教授因病而逝,郑润才体悟到活着,就必须懂得接受丧失。最后她以近乎禅语的话,总结了尹教授的意志,向她的学生表白:“我的克里斯朵夫们,谢谢你们的陪伴,不要悲伤,万物皆有终结。青春、痛苦、热情、空虚、战争、暴力,皆不例外。花开花谢。我也面临了,我就将消灭。看天空,那里有星星,不管我们是否在看,不管我们是生是死,星星在原来的位置,闪烁发光。希望你们每个人都成为这世界上唯一的星星。”(页280、281)


18 November 2013

【牛油书评05】阅读一本诸子之书

  “不要急!”
  像一个紧紧靠在身边的人,他说:
  “中国的古代才开始……”(罗智成《问聃》,1981年)
  30多年前,学生时代的诗人罗智成写就了《那年我回到镐京》和《问聃》,神游商周,开启他诗写诸子的契机。上世纪80年代末那本《掷地无声书》中的诸子篇,就以荀子、庄子、墨翟、李贺、齐天大圣、哥舒歌、徐霞客、耶律阿保机、柳敬亭等历史、文学人物为对象,展开诗人对文明的想象。
  今年8月出版的《诸子之书》(联合文学出版),收录了这些诸子篇章,加上罗智成新作《洛神》、《李白》与《蒲松龄》,完成他当年未竟的初衷,结构更完整,更大气磅礴。诗集的封面插图采用已绝版的《掷地无声书》插画,将背景改为全黑,延续罗智成系列诗集的黑色色调。
  诚如罗智成在《问聃》中,孔子问老子的长篇叙事想象,老子谶言般的话语“中国的古代才开始”,仿佛罗智成等了30年才算大致完成对诸子的探索,其实一点也不迟,一切才正要开始而已。
  罗智成在新书序言中说,诸子的完整构想来自荀子,他认为荀子是古老文化中最缺乏的人格类型,荀子能够“澄清地将问题分进正确的篮子里,又有足够的推理记忆去从事思考,而不愿意把结论交给修辞学。”
诸子名单越长越感不安
  其实这些年来,罗智成心中诸子的名单越来越长,但也越来越不安,恍惚间竟只完成了三首新作。这三篇新作也令他颇感不安,尤其是他少年时代神迷的曹植和李白,他担心会不自觉透露太多自己。
  诗集中,诗人时而化身诸子,时而跳脱事外描述诸子的历程与思绪,时而与诸子对话,和古人交流想法,从各个角度凝塑他心目中的伟大人格形象。
  罗智成这样说,没有人能比李白更“唐朝”了。
  对罗智成而言,李白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引领潮流的人物,盛唐则是一个难以重演的辉煌。
  天才与时代完美的结合,却让诗人在千年后感到了时不我与的寂寞:
  “在文学史上/我最喜欢的位置/你已坐上去/我最喜欢的角色/你已尽情将自己扮演/盛宴已过 盛唐不再/我疲惫地搂着我的作品/独自斟酌着文学的冷清”
  而后罗智成化身建安七子之首曹植,在《洛神》一诗中,重构这位悲剧诗人对洛神/甄氏的爱慕:
  “多么不适当的时辰/我却绝望地恋爱了/那是何等难堪与悲哀/我的兄长、我的父王/监国使者与知心同侪/让处境更加艰难/却是无助无告的你/为我容身庇护所在”
  恰是曹植的生不逢时,使这场爱恋只能无疾而终,罗智成唯有代替曹植宣泄那股追索不果的失落,声声高呼“多么不适当的时辰”,最后忍不住要说:“也许,别人都不曾拥有你/但是,/为什么单单是我失去了你?”——道尽斯人独憔悴之感。
  在与蒲松龄的对话里,诗人从一开始质问对方为什么选择与怪力乱神共事,到谈及他落第秀才的身世,最终肯定了他著述志怪的努力,但这一切仿佛又都只是现实的反讽:“有时冤鬼妖狐给我们更多的慰藉/有时狼虎猛兽更为我们仗义挺身/有时鸦雀飞羽更晓尽忠舍己/有时虫鱼花草共鸣共感更深/在庶民相信的世界/因果报应是最被信赖的司法/良知良能是天人一心的基石”。
用字精准奇险
  除了浩瀚星河般的想象,诗集也展露罗智成用字的精准奇险,尤其在《说书人柳敬亭》这首长诗中,诗人以延绵不绝的词句,重构了柳敬亭说书的精湛技艺:“一干青皮服我/因我便利的口给/鬼头关窍乜斜缠帐横飞的口沫突梯的厚颜加上满肚子不合时宜/不知顽抗了多少严词峻语/打蛇随棍上六国贩骆驼掇乖弄俏插科打诨/单音节的吴语撒豆成兵/牙签一挑就是一牙垢真理/挤眉弄眼/直叫他们箭穿雁嘴钩搭鱼腮望风披靡。”
  读一遍《诸子之书》仿佛经历了一趟中华文明历史之旅。
  在罗智成心目中,“有精彩的人,才有精彩的文化”,这便是他探索这些人物的初衷与意义。
  诗集中每个人物都是诗人理想的投射,如握紧知识、胸怀天明的荀子,无惧世界的不安躁动;或如诗里的屈原,对爱执着,信守对南方的许诺,献出所有的爱,经受所有的苦楚——“你怎能只给凤凰一尺山水?/你怎能只给恒星一个夜晚?”
  罗智成在序中写道:“我当然更明了,像《诸子之书》所暗指的,这样理想的中华文明其实既不存在于当代大陆,也不存在于台湾,甚至可能也不曾存在于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时空。文明的本质,或者说文化的生命力不就是这样吗?不时在生产、填补、创造过去所没有的事务、事件与价值,为了活在现在的人。”
  或许现实中真的不曾存在过任何一个理想国,于是罗智成为孔子代言,说:“相对于理想/每一个时代都是乱世。”

6 November 2013

【小生之言39】落空的正义

  以牙还牙,加倍奉还。

  这是日本最近红遍天的电视剧《半泽直树》里男主角的名言。

  这位工作能力超群,且极富正义感的银行职员,在对抗业界邪恶势力时,总是坚毅不拔,即便尝尽苦头,也都怒目而视,高喊“以牙还牙,加倍奉还”,定要恶人食其恶果。

  饰演半泽直树的日本男星堺雅人,嫉恶如仇的可怕眼神,征服了所有观众。

  电视剧大结局在日本创下42.2%收视率,在台湾、中国、星马地区都掀起热潮,一洗日剧地位被韩风压制多年的颓势。

  这部连续剧改编自池井户润小说《我们是泡沫入行组》和《我们是花样泡沫组》,获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导演也希望赶拍电影版。

  因着这部片子,也看了堺雅人的旧作《Legal High》,中文译名为《胜者即是正义》或《律政狂人》。这套单元剧,讲述堺雅人饰演的古怪律师古美门,不择手段赢得官司,能把黑说成白。搭配他的是一名理想主义、初入行的女律师黛真知子。

  两个律师的信念南辕北辙,擦出火花也引爆笑料,不时可见漫画式的夸张演技,难脱单元剧的俗气,但也容易惹人喜爱。

  这部片子最有趣的,其实是在于嘲讽了法律制度的一板一眼。

  古美门研介总能通过法庭以外的途径,贿赂、威胁或诱骗证人,使处于劣势的案情峰回路转。即便故事设定中,案件本身的正义处于古美门一方,但古美门总须仰赖旁门左道的力量,才能对抗邪恶的势力。

  而最讽刺的则是,当黛真知子每次以为帮助弱者获得胜利后,才又隐约发现,所谓弱者也并非全然的受害者,他们甚至是阴谋的策划人,博取同情以换取巨额赔偿金。

  古美门研介的成功,与那些伪善者的胜利,使“正义”沦为情感泛滥的错觉,而法律只不过是一种工具,谁能驾驭谁便能驰骋沙场。

  法律只是方法论而非真理,人们或许不应该对法律带有道德式的期待。

  就像马来西亚之前的朱玉叶奸杀案,案子拖了八年,潜逃国外的嫌犯沙里尔最终被判无罪,即便死者体内发现嫌犯的精液,但杀人证据不足,检控方没有办法排除所有合理怀疑,无法证明沙里尔是否下手杀人。

  道德希望落空,一时引起民怨滔天。
 
  或如台湾洪仲邱案,军法与公法之间的博弈,最后在民意压力和总统介入下,才有所结果。

  其实证明不了什么,也还原不了真相,所以才有那句“公道自在人心”。

  但必须反省的是,自在人心的是一种先入为主的天真,还是有证有据的理性。法律、规章制度之类,无非是一把把双刃刀。

  而正义呢,只是一种崇高的自我安慰。

  《半泽直树》所探讨的,其实也还是正义的落空。

  半泽直树在被逼到墙角的当儿成功逆袭,扳倒了阴谋家大和田,结果大和田仅仅被降职了事,依然呆在银行中央董事部,身居要职。反观半泽直树虽然为行长除掉异己,为银行清除叛徒,却被调至到银行附属的小公司任职,成为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者。

  如果《胜者即是正义》谈的是公权力被滥用,那么半泽直树谈的即是私刑虽能大快人心,但却也无助于求索正义。

  正义并没有被伸张。

  正义的落空使这部片子受到欢迎,一反连续剧秉持的大团圆主义色彩,一反道德说教,再现了现实中正义缺席的普遍现象,才能掳获观众的心。

  在原著小说中,半泽直树最终爬上了顶层高位,但我倒希望这部片子永远悬在那儿就好,好人永远没有出路,永远作为悲剧,那才更具艺术意义。

  哈姆雷特不死,就没有哈姆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