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November 2011

山城水城


山城

当风撩起一幕幕叶帘颤动的时候,小生讶异手机的相机功能过于笨拙,以至于完全无法捕捉那落叶萧萧的神情。蓝天白云的新山之巅,有一层奇异的薄雾蒙在地面,由于太靠近的关系,仿佛人就走在乌云里,随时会被雾雨沾湿,但穿过这层鬼魅,的确看得见,蓝天白云。

或许是这层鬼魅的作祟,凉风徐徐吹拂,不小心因细碎疼痒诱引了一场喷嚏,不经意扯断了树梢上的枯叶,枯叶满目飘零。

当时小生正走在新山市政府大厦的背面,背光的建筑与落叶的轮廓雕在一起,像一张板画,没有色彩的渲染。

这座殖民地时代的遗产向来离小生遥远,印象中,是一座保安森严的城堡,占据一个山头,正如所有磅礴的历史小说,充满时光荏苒的叹息,而山腰、山脚却是辐射出去的商业街衢,是拥扰的口音混杂。繁华声中,隐约吟唱着各宗教寺庙的钟声、诵经声以及祈祷,并以夕阳为信号,操纵攒动的人头,杂沓出黄尘飞土匆匆离去,晚霞映衬中,弥漫某种凄黄的色调——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小生的芝麻开门并不在这座山上,但山是阿公阿嬤曾经长久生息的所在,买卖一摞摞的杂货蔬果,养大一摞摞的囡仔。阿公在叔伯的口中总是仗义疏财,黄尘滚滚中两道黑白伸缩,赢得江湖挚友间的好评,也留得半富身家,子孙成荫。一切总以城堡为中心。

尔今的直律街,依旧金黄璀璨,金铺成列,相对是印度歌舞喧闹的市场,各种强烈色彩的花瓣与薰香扑鼻。陈旭年街依旧是方柱架起的骑楼,散布着宗乡会馆、布庄、咖啡店以及一些仿古的发廊。沿着老街尽是违章泊车,午餐时他们便熟练地与罚单玩起捉迷藏,能逃就逃,一旦山穷水尽,他们仍要偷吃一点时间,在停车固本上啄出五分钟的胜利。半天不见游客踪迹,大概老街依旧属于新山人。

如果不是某个下午不经意越过藩篱,便不会知道城堡的墙壁雕刻有多么伊斯兰风采,也不会知道这是个如此开放无需漂亮理由便可随心出入参观的历史古迹。绕着她散步一周,霎时觉得原来历史的距离并不遥远,仰望着罗马式的圆柱与洋葱般的雕栏窗牖。

小生在岛国搭地铁的时候,在克兰芝、兀兰、马西岭这几个站之间可以北望这座碉堡。她虽被埋在新时代的商业大楼群中,却因为她的棕褐色而显得沉郁而卓绝。每次列车经过,都不自觉放下手中的书本凝视,她仿佛也在注视小生。说也奇怪,每次列车来到岛屿北部,手机总是无法正常接收3G网络,无法上网听歌、查电邮或读部落文章,似乎是因为来自家乡的电波过于强烈的关系。发讯中心大概就屏蔽在城堡深处,秘密地镇守着,这属于小生的乡愁。

这座与小生完全没有物理联系的古堡,没有参与过小生童年记忆的凝造抑或任何情感的潮起潮落,没有浪漫的夜空与星辰闪烁,却竟然构筑成一座乡愁,让距离的苍茫在列车的行进中变得深刻而淡漠。



水城 

有山便有水,古早的新山人傍水而生,这片荒土的开埠也随流水开始。南洋风味极浓重的厝港,便是这座山城的最早商业形态,上游的商户靠河流将货物送到下游,在海峡捕鱼的船只则溯流而上,好不热闹的景象。

新山市中心底下流着一条纱玉河,几年前被市政府盖起来,美化成步行街,人们履步于河上却不知道河的存在,更不用说河的模样,就像小生的成长与这条河毫无关系一样,人们已经不需要一条河来垂钓生息。

伯父喜欢讲老新山的故事,故事里的纱玉河很清澈,看得见鱼儿摇头摆尾。水纹撑着商船往来,卖蔬菜水果鱼肉荤腥。码头中,新山人弯下腰向船家购买日常所需,一边说笑船身一边随波荡漾,勾勒生活每天的轻微浮沉,让人想起泰国的威尼斯,这才是最原始的巴刹——巴刹的潮湿原来来自河水。

故事里还有厚重的气味。伯父说这条河很臭。小生始终不了解清澈的河水为什么会臭。那天小生参访新山华人文物馆时翻阅了历史导览,短片也提到这重滋味,这重小生不曾呼吸过,无法想象的扑鼻缠人的臭味。短片里那熟悉的声音缓缓道出河的前世今生,她叫Sea Gate,用以调节潮汐。还有,市政府斥资清洁河道,终于为纱玉河除臭,可那是遥远的50、60年代。到了小生出世时,纱玉河又已再度浑浊不堪。

但河畔依旧繁华。阿福街如今在崭新的关卡以及不断扩张的购物中心的相互簇拥下,热闹鼎沸,从当年的喇叭裤花衬衫到紧身T恤窄管裤,从披头士的不修边幅到日韩风吹出的柔腻光滑。自小生懂得逛街以来,就对这条河毫无认知也毫无兴趣,总以为她就是路旁一条偌大的水沟,像城市里其他主要沟渠一样,被挖深后穿上笨拙的混凝土外衣。路沿小沟渠收集到的雨水、污水和馊水都被混凝土外衣的洞孔导入纱玉河中,到处漂浮着汽水铝罐以及零食包装,水面仿佛被一层粘稠的油渍凝结,像红豆燕菜,水中有黑抹抹的蝌蚪状小鱼,小孩口中的龙沟鱼。

小生长大后到江南旅行,看见黄浦江上,渡轮顶着巨大电子屏幕板绘声绘影叫嚷商业宣传;到了阳朔,看见遇龙河里,摆渡着渔樵与竹筏的倒影;到了凤凰,看见扁舟载着船歌荡漾;小生这才忆起sampan(舢舨)这个词汇,原是多么椰林热带风光,印象中却总不是河水载舟,而是一张张没有生气的图片。

张爱玲说,我们先看到海的图景再看到海,于是小生没有河的记忆。

载2011年11月11日《联合早报·文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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