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December 2011

【小生之言8】也是出自一片善意

“那些穿长袖衣的全都站在门外,只派些年轻的小姐进来,告诉我们店铺被征用了,然后要我们签名,大官们一句话都没有交代,也不进来握个手,一点诚意也没有。”

这是梧槽坊一家老字号五金店老板向我倾诉时的感叹。当然实情到底如何,我不在场,只能道听途说,但至少我接触了许多老板都有相同感慨,无风不起浪。

先勿论虚实,老板的这句话十分有趣地构筑了一个俨如鲁迅笔下18、19世纪交替之时,那混乱荒唐的年代。《孔乙己》开篇里,店小二就这样为我们叙述了一个长衫客(泛指有钱有社会地位之人)与短衫客(平民百姓)相互区隔的酒肆。我讶异这种印象放置到当下的现实,竟然还有相当的对照,老板的抱怨,是大智慧,是浑然天成的观感。

老板们感受到的是不被尊重。

陆交局与建屋局联合宣布,梧槽坊被征用以发展南北高速公路,500多户居民与180多户商家受到影响,这是岛国史无前例的征地规模。

1977年建成的梧槽坊说旧不旧,说新不新,但35年大半人生,足以惹人怀旧。

约10年前梧槽坊彩上新装,四栋组屋红黄蓝绿,成为白沙浮四扇靓丽的屏风。居民说那代表四大种族,若不是拆迁,倒无人问津,一些不曾留意的人,现在频频感叹梧槽坊之美。

梧槽坊底层由180多家店铺组成,相信也是当年最大的购物中心,一时多少生息,是70、80年代民间最蓬勃的写照。

受影响的组屋居民获得市价赔偿,再由选择性重建计划的框架自由选择是否搬迁到即将兴建的加冷组屋,舆论普遍都说“老房换新屋,赚到”。但由于商户们都是租户,35年来每月向建屋局缴付租金,获赔的数目就“不尽人意”。

梧槽坊商联会于是展开紧急会议,表示两年来梧槽坊外围因地铁工程影响了交通,原以为2016年可以坐享地铁线完工后的甜头,没想到过河拆桥,到时必须走人,平白吃了两年亏。他们整理出三大诉求,要求减租、集体搬迁、提高赔偿,希望当局能够予以考虑。  

新闻上街后一天,建屋局马上作出回应,说这些商户的租约本该在三年内逐个到期,也就是说合约到期时,还不到2016年搬迁大限。建屋局十分委屈地说,根据合约,本没理由作出赔偿,现下的优惠配套“完全出于善意”。

言下之意好像是说,获得赔偿已经是无上恩典,何必诉诸请愿?

我非常惊讶于当局的精于计算,一切都太符合逻辑:五年后搬迁、合约三年内到期、合约到期没有理由赔偿、赔偿了等于善意。

我试着如上简化当中的逻辑设定,越发觉得法律上教人无从辩驳,却在情感上说服不了人心,至少那些唯梧槽坊以生存的老商家以及不久前才花巨资顶下店面的新商家如今情何以堪。

不可否认,也有商家告诉我,以往“陆交局”三字一出台,什么赔偿都没有,但我们必须思考的是,经验不一定正确,条例律令也必须跟随时代脚步作出修正。放大来看,征地是为后人谋福祉,开辟道路解决国家问题,但当我们聚焦在这180多户商家,如果不妥善处理,这些传统小商人该如何维持生计?如果一个商铺养活5个员工,牵扯出的是近千个家庭。1000个家庭生活受影响,能引发的蝴蝶效应也足够成为国家问题,不能仅凭“仁至义尽”就罔顾老百姓面对的难题。到底谁比较委屈?

老残说过,贪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清官,当清官刚愎自用,紧抱法则以为圣典,避忌人情,清官能做出的伤害恐怕要比贪官来得深远可怕。

值得庆幸的是,当下的社会并不是老残游历过那荒谬的清朝末年。

五金店老板对长衫客的气恼,或许是因为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伤害了他们的尊严。  

其实梧槽坊商家们都意识到自己诉求获准的机率微乎其微,但他们奢望的是,至少能有对话的余地与权利。

他们要的不是赔偿,而是平行对话的尊严。


载2011年12月4日《早报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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