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February 2012

11点30分,我离开宿舍

11点30分,阳光特意为我的出门而隐没在乌云之中,恰如星期六的下午,身后是大太阳,眼前是一片迷蒙,还刮着风,仿佛竹枝词的意境,篱笆旁的牵牛花绽开数朵,淡淡的蓝色显得朦胧,然后打雷,却迟迟不肯下雨,下了忽而又停。那时我本来打算去踢球的,到了球场又决定折返宿舍,告诉自己说,我们都是一晌贪欢之徒,确信将要下雨的,总还是愿意能玩多久玩多久,玩不着也不用紧,走着路,也出汗了,一点也没有损失。

11点33分的车站,我独自坐在雨中,迎面而来一位撑伞的女孩,来往的车子不敢驾得太快,她必须等一等才来到我的身旁,坐下。我不认识她,或许是雨的关系,她并没有选择另一张石凳,我们共坐一张凳子,我在这头,她在那头。雨势越来越大。我忽然记起她,大概就住在附近,偶尔在食堂擦肩而过的吧。我提个袋子,里面满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到期了,该还回去了,要罚款的——你说这种处罚合理吗?我突然想问问她。她驮着个背包手里拿着讲义漫不经心地阅读,我也拾起一本翻翻,闪电打在对面的建筑上,被一些枝桠挡着了视野,忽而有腾腾的烟冒出,我知道那是由于树叶的挥发,却不禁要觉得是给闪电劈中而失火了,的确是失火了,就在大雨中。闪电最是奇妙的东西,因为它违背了那些大道理一心一意劈向绝缘体,哲人给出唯一的解释:当电力达到某个极限时,绝缘体也将导电了。你相信吗?我把伞卷好扣起来。

11点36分,风把雨洒了进来,石凳的摆设是斜的,不与屋檐平行,我坐在靠内的部分,寻思后把袋子放到膝上,屁股慵懒地挪向边沿。忙着讲电话的女孩没有意识到那个空白,一下子忘了填补,我忽然间认为我是不是该为她撑伞,萍水相逢也不要失了绅士的风度,却没想到我已经把伞锁紧了。只见她撑开手中的那柄,而我站了起来,想躲开,雨。

有一次,从体育馆回返宿舍,途中经过几个车站,我总以为会在那里碰上谁,她远远就认出我了,这时一辆巴士经过,车站里的人都上了车唯独她留了下来,我问她为何不上车,她跟我打声招呼没有回答,反问我这是去哪,我说回房,我问她要去哪她却不肯回应,却继续追问我是从哪里走过来的,我匆匆回答了不想解释太多,倔强地问她到底要去哪里。她稍作了打扮,虽然不至化妆却比素日更注重组合了,背包的颜色以及鞋子,因此我才会那么在意。结果我谁也没碰上。

11点40分,巴士来了,我让她先上车。我向来不喜欢争先恐后,更何况下着骤雨,跌倒了多么难堪。她坐在左边第二排,我坐在右边第一排,我们终究没有说一句话。不一会儿她下车了,巴士随即被陌生的面孔塞满,大家各自携了一点空气的潮湿进来,我把冷气口封掉,太冷了,即使身边都是人。

司机跟着唱机哼着马来歌曲,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唱些什么。

叮玲玲玲玲玲……我该下车了,有谁替我按了铃。独自走到图书馆把成堆的书一次过还清了,欠的罚款也付了,12点02分,我想,会在食堂遇见哪个谁然后共进午餐吧,但越接近拥挤的食堂我越是懊悔,杂沓的脚印嵌着泥的腥骚与满堂飘散的食物芬芳,我无从寻觅一丝熟悉的味道。味蕾颤抖不是因为饥饿,都不敢呼吸了,我马上躲进厕所,想掩饰心中的渴望,让看见我的人以为我是特意来这里上厕所的,洗手的时候还特别认真。其实没有人在乎。照照镜子,整理一下惶恐的表情,我准备逃。

12点15分的两个人的车站,我收到一则简讯,她说她看见一个撑着蓝色大雨伞的男子忧郁地走着——怎么这么像我的调子?巴士又来了,我突然想找她一起吃个饭,却不想被车站里的那位印度男孩揭穿而慌忙上了车,可我仍忍不住要打电话给她说,我已经上了巴士。

有时候我会像一个猎人坐在荧幕前等待谁的出现,随时准备把白色标枪掷向目标,聊一些什么有的没的,但我通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结果把标枪撤下。被击中会流血的吧?

下午3点03分,我回到宿舍,对她说,有饭粒跑到我的肺里了。这是什么话?所以我咳嗽咳嗽想把它咳出来,咳哑了却还是忍不住要唱歌。越发不可收拾了。要怎么抑制这残酷的欲望呢?声带就长在喉咙里,吐一口气便是旋律,没有词,荒腔走调也无所谓,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下午3点13分,我一直觉得那颗饭粒始终卡在身体深处不肯出来,我一边咳嗽一边唱一边想起母亲也曾是个爱唱歌的女孩。我几乎没什么听过母亲的歌喉,偶尔一两次教我发现我的禀赋是从母亲那里遗传下来的,我们都是那种细细致致的嗓音,轻轻柔柔拖着尾音一波三折。我曾有股好奇的冲动想知道母亲为什么不唱了。是工作太忙碌吗?但我始终不敢问她,我怕。或许,曾经某个男子教会了母亲歌唱,多少年了,可他又突然杳无音讯,母亲的歌声随之而去,像一种誓言。又或许故事像边城里的傩送二老为大哥唱了一夜,结果翠翠很是喜欢,阴差阳错,父亲与母亲结合了。

故事往往迷人但不切实际。

有一次,因为雨我错过了球赛,在那之前我却因为伤了膝盖而提早离场。伤口并不流血,一直保持着一湖新鲜的血红色,隔天结成薄薄的痂。最初那几天一触水痂就化了,我得拉高裤脚让它风干,日子久了,痂越积越厚,只在最深的膝盖纹那留下一脉小溪,关节伸缩曲张时才又溢出了半透明的黄色的过于粘稠的洪水。稍稍用纸巾擦掉。呆坐在荧幕面前,手指总是忍不住要去抠一抠那硬邦邦的痂,指甲在表层轻轻刮擦,很难言喻的一种快感,感觉像隔着果皮挠果肉,果肉有极细碎的痒。这种习惯不知从什么时候养成,我竟热衷于剥开结痂的网,看看底下粉色的嫩肉。指甲扣着边沿慢慢把它掀开,随时都有细微的刺痛,但恰到好处地不至于招致再度创伤,旧的皮稀稀落落,死了像余烬飞屑。有时候兴奋过了头,血从刺痛点涌出来,一下子把凹槽注满。大概只有这样做我才能够不去妄想太多。

毕业舞会上,我应该邀请她跳支慢舞的。慢得足够我搂着她的腰,气氛恰如其分地消除了害臊,不懂得舞步于是左踏踏右踏踏,这时候我踩到了她的脚,多鲁钝,她却笑了,化解所有尴尬,届时我将轻轻地告诉她或许今天以后我会偶尔想起你,不敢说得太直白。

晚上9点46分,我在网上看《花样年华》的时候,一位名花有主的女孩敲开了我的视窗,遥遥与我对话。我心中窃喜这是不是属于我自己的对倒,但隔着扇窗无论如何我都触碰不到她,一切太不真实,但打开窗电脑就坏了,我的虚妄。

凌晨2点50分,饭粒还躲在肺里,在软绵绵的肺泡堆里翻来滚去,我在床上翻来滚去,被子在我的身上翻来滚去。

一觉醒来,饭粒不见了,但咳嗽的恒痒还在。



载《马华文学》第六期,2012年2月号,页32—34。欢迎免费下载。
本篇改写自大学毕业前夕的一篇文章,请见<要是我能确保每个当下都能爱你,那么,永远将不是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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