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在这哀伤的纪念日里,不经意观赏了两部关于911的纪录片,才赫然发现当年那个画面依旧如此深刻,以至在我们的生活中潜移默化起来,几乎随时抽取备用。从影视文学到现实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机场保安,无不与这场灾难有关,甚至国际局势、世界金融,都不免要以911作为转折点。911正以蝴蝶效应的方式继续存在。
在我就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套电脑游戏,几乎是陪伴着我们这一代(男)人成长的——《反恐精英(Counter Strike)》。这个中文译名,恰如其分地宣示了这个时代的口号,以攻坚、防守、杀戮、毁灭,直接转喻现实生活中对恐怖分子的各种想像。
游戏是两个队伍间的互相厮杀,直到对方全灭,绝对二元对立的虚拟想望。它之所以能够风靡全球,至今玩家不减,其他第一人射击游戏,无不以《反恐精英》马首是瞻,其中道理,绝对不仅仅是好玩而已,更是一种时代的记忆。
反恐已成为一种文化生活,生活其中的我们,也渐渐被二元对立的话语影响,尤其在人种歧视上变本加厉,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当然,这种时代的记忆,更属于后911世代,属于那些普遍自视为受害者的(自以为)文明的社会个人和集体。我观看的那两部纪录片,一部重现当年曼哈顿所拍摄的画面,一部播放了几位受害者临终前拨电回家的电话录音,一内一外重塑了911的情景。
胆颤心惊、末日情结、难过、沉重、泪眼盈眶……这些都是观赏时的直接感受,仿佛911是一起惨绝人寰没有因果的,由变态行为直接导致的悲剧。人们的历史感因为911而变成零碎的片段,生活话语里只存在后911,而前911便这样悄然消失了。
反恐战争经常使我想起儿时爱看的一部日本动漫。《新机动战记钢弹W》是《钢弹》系列中的一大经典,故事讲述宇宙殖民地人民反抗地球统一政府的武力压迫,以终极武器钢弹进行反击。
故事中有一位莉莉娜公主,是一个没落贵族的遗孤,她主张完全和平主义,贯彻没有武器的真正和平世界。这是一个完全理想化的乌托邦诉求。故事以莉莉娜始终在钢弹的守护下引发更多冲突与战争的情节高潮,来反讽乌托邦的不可行,正如某人说过的,乌托邦的作品,其实都是反乌托邦的。
在故事开始的时候,钢弹的出现被定义为恐怖袭击(他们一出现便能瞬间消灭所有敌人),但我们通过几位主角的情节演进,越发觉得袭击和杀戮有其合理性,我们开始同情钢弹,他们便从恐怖分子转化成变革者,这也是《钢弹》系列中不断重复回旋的主题。
我们不妨由此出发,正如历史中许多名词的使用,“起义”与“叛乱”,完全取决于使用者所在的角度,再通过叙事的力量,将名词贯彻到它的所有引申意义之中。比较具争议性的事件如晚清时期的义和团,对当时的中国而言,义和团虽然迷信落后,但它不乏爱国意识。但在诸多西方学者眼中,义和团事件是一场暴动,是种族仇杀。也有政治学研究者,分析清廷放纵义和团的政治选择,是满清不谙国际政治的结果。
各种结论皆出自不同立场,由此我相信“恐怖”与“反恐”之间,肯定存在更多面相,等待发掘,而绝非单一片面的“邪恶”与“正义”。
两个月前挪威发生惊人的炸弹袭击与屠杀事件,32岁的挪威人布雷维克起草了《2083——一份欧洲的独立宣言》,他扮成警察,于7月22日手持冲锋枪进入于特岛,开枪射杀在岛上参加工党主办的青年夏令营的营员,造成严重死伤。
布雷维克的横空出世,改变了人们对恐怖分子的既定印象:原来恐怖分子不仅仅是穆斯林、中东人,也可以是欧洲人、是白人,进而打破宗教、人种偏执的迷思。原来白人内部也可以因为“政治”而变得恐怖。
台湾已故导演杨德昌1986年的作品《恐怖分子》,谶言般诉说了一个人人都可能成为恐怖分子的故事。这部片子描写的更多是城市生活的压抑导致人们有意无意的相互伤害,每个人都成为潜在的“恐怖分子”,或许在此举例并无直接关系,但杨德昌描述的这一批极渺小的恐怖分子,让我们知道,恐怖分子也绝对不是单一形态存在的,也是充满矛盾与张力的,正如一部电影可以凝塑的立体形象。
载2011年9月18日《早报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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