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December 2012

酒店夜谭


  凌晨两点钟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发狂地咳嗽,精神百倍,真不该在这样一个夜晚失眠,农历七月十四,鬼门大关,我总是说,门关了,乖乖鬼都回去了,余下的,是那些凶神恶煞、调皮捣蛋的好兄弟们,流连街头,一时兴起就要对你轻薄,很好,果然满脑子一下子盈满曈曈鬼影了,睡在酒店套房的客厅沙发床上,左边是大角咀街景,面前一台黑沉沉的液晶电视,右边就是大门了,门上窥客孔下一张银色紧急逃难平面图板,板面反射着窗外街道偶尔掠过的车灯而闪烁着粼光,仿佛暗示随时有东西要从孔中钻进来,睡房里母亲和大姐依旧酣眠,时而翻身发出沙沙声,偶尔挠挠痒,指甲刮擦皮肤时有细碎的白色噪音般的呜吟,厕所水管的噜噜啦啦,中央空调有节奏的特特塔塔,我喉咙里带浓痰破破窿窿的咳嗽声,每一种声音都在寂寥的空间里无限膨胀。不住地往恐怖电影教导我们的方向望去,空调通风口、半掩的衣橱,只差床底了,仿佛鬼怪只会躲在这些阴暗角落,客厅里又到处是镜子,对倒的恐惧又加倍了,深怕一旦从床上跳起来灵魂即刻就被镜子摄走。

  恰好早上刚从大屿山回来,依稀记得几句《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零零碎碎,一时又背不全,神思益乱,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接着又唱起“The Majesty and Glory of Your Name”的男声分部,没办法了,只好插上耳机,放King's Singers的曲子,Hallelujah,但总觉得男低音Stephen的声音有种劣质磁碟播放时的撕裂,有种“Stairway to Heaven”倒带时的诡异……始终静不下心来。

  突然看见墙上有一条条细细的光线,淡蓝色,不像是在倒影街景的色调,打开灯,蓝色光线又不见了,关掉灯,没有继续出现,于是合眼逼自己入睡,却越发精神,睁开眼,那幽光又来了,来回往复,大姐被我吵醒,走出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却回答,白天喝了太多奶茶、咖啡,犯瘾。

  复开灯,翻开Levi-Strauss的小书《神话与意义》,看他如何以科学的方式解决神话的通性问题,如他所说的兔唇与双胞胎,二元并存的结构性连结/缺陷,我也试着用自身仅有的科学常识,解释那幽光的存在:视网膜上的视杆细胞负责夜视,只需一个光子就能启动视杆细胞的感觉能动,幽灵作为一种21公克的轻盈物体,它们所能反射的光线过于微弱,以致肉眼不能观察,而人类的夜视能力(只需那恰如其分达到临界的光子反射)却正好让幽灵偶尔得以现形,因此证得,那幽光正是我们所谓的幽灵作祟……一番胡思乱想,到底没能解决问题,反倒变本加厉起来。高中时候一个女同学总是说自己能看见灵异物体,旁人笑她却也惧怕,一次留宿居銮中华中学,一大班人吃了夜宵返校,在操场旁瞎玩起哄,那同学忽然很严肃地说,树下有个很凶很凶的东西,吓得大家拔腿逃跑,或许天眼是因为视杆细胞过盛所致,但后来上了大学,女同学竟说自己失却了这项特异功能,我们将信将疑,或许是过度使用细胞坏死吧,而当年树下到底有些什么,依旧没人知晓,只有那很凶很凶的东西知道。

  入夜的香港适合各种鬼故事,便利店、深夜巴士、酒店、电梯、医院……数不尽的场景,推陈出新。鬼节期间,旺角街头到处是冥钞的余烬,还有香的味道,像遭火舌舔过一样。那天回酒店的时候,红灯了德士停下,路旁一对中年夫妇焚烧冥纸后以铁棍撩拨,好让火舌来咬底下的冥钞,可能是太烫的关系,男人一松手铁条哐当滚落马路,就落在德士前面,绿灯一亮,就这么碾了过去,失眠夜里,这一情节始终挥之不去,但转念想想,如果真有鬼怪幽灵,何必一定要害我?我接着又翻开读了大半的Italo Calvino,却越发觉得这座“看不见的城市”阴气森森,十分可怖,城市与死亡,活着的人追寻死者的意志而生存着,努力走向死亡,意象诡异,思绪彷佛已然中毒,一切只有杯弓蛇影,再读什么也是枉然。

  友人曾提起一次经历,她在酒店走廊给朋友照相,相机屏幕里出现一个马来长发女子,就站在摆好可爱姿势的朋友身旁——没有脚的,友人强调——她放下相机,肉眼什么也看不见,复又举起相机,女子赫然出现在镜头里,果然相机的夜视能力太强了。阿嬷临终的日子,也总是嚷着说看见一个马来女人站在房门口向她招手,说得我们毛骨悚然,可为什么总是马来女子呢?我可没那勇气举起相机做实验,但说实在,旅游香港失眠的那夜倒平静得可以,除了我独自慌乱。再想想,若是鬼怪现形了,终得要学学钱钟书,好好和它谈谈文学与哲学的问题,或听它发牢骚,替它释怀,鬼怪整蛊人,不就图个快活吗?动之以情,聊它凄凉身世,谈谈文史哲,倒好把它给闷死,要它再死一次,剧情里的魂飞魄散。

  东方即白,迷糊中转醒,大概只睡了一两个钟头,后脑勺阵阵疼痛,嗓子沙哑,梳洗完毕,窗外突然警笛大作,不远处有白烟冒起,大概是民宅起火,我转过头跟母亲说,不然就是香港式的烧炭,你看那满街的劝阻自杀海报,何等绝情的语气。警察封街维持秩序,警笛声隐去,渐渐又恢复平静,我们则继续行程,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载2012年12月18日《联合早报·文艺城》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