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December 2012

晨梦



  今晨的梦中,我牵着我那不知名的女友,要一起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她转身换了双高跟鞋走过来,一下子比我高出半个头,她站在我面前,可能是因为鞋跟太高的关系,站得不很稳当,我轻抚她的双臂,我们说话,说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了,她一下倾左一会儿倾右,终是踉跄脚步,扑倒在我身上,一并把我牵到地上了。我们的脸如此贴近,我笑了,她微嗔,说,还是换双拖鞋再走的好,我说,只要走路的时候不容易掉下,穿什么都好。真不晓得我们这是要去哪。她离开去换拖鞋,我从地上拾起一只高跟鞋——啊,我现在才发现原来她是赤着脚离开的——把玩一番,黑色的,鞋跟并不非常高,一抬头,她已换好回来了,是白色薄薄的塑料平底拖鞋,感觉全身装束也变了,却又说不清是什么变了,我突然有个疑惑,她到底是不是之前的那个她,但我们依旧面对面站着,我高她半个头来,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柔和亲切,但还没走我便醒来了,一看时钟,已经将近11点,不用上班果然能够赖到日上三竿,我继续窝在床上,口很干却懒得起身喝口水,回味那个梦,当真不晓得我们是要一起去个什么样的地方,大概是要去某个悠哉的国度吧,拖鞋还适合到哪里去呢?海滩吧,或许是度假也说不定,享受被椰树稀疏的叶筛洒过的赤道阳光,又或许我们正准备要去经营一家背包客栈,在斑驳青苔的古迹旁,穿拖鞋也十分清雅自在;又或是像家的地方吧,我们准备回去某个原点,我猜,梦里相遇,不尽然就得精彩得要私奔或逃离宿命之类的命题,毕竟我们当时那么亲昵,而且不缓不急。我想,是因为把卡夫卡放在枕边的关系,一个梦要有怎么样的意义呢?但又何必有什么目的,不就是一个断裂突兀的片段嘛,前言不搭后语的,甚至是一场神经错乱,反正现实生活是一望无际的规律与局限,又何必赋予梦什么意义?我试着重新演绎我们的对白,她穿起高跟鞋的时候,我一定是自嘲自己是个矮子了,看她急的,支支吾吾地开释我,可为什么摇摇欲坠呢?注定是要扑到在我身上的啊。



  今晨的梦,牵扯太多死亡。

  工作日里,总是在闹钟响起的一小时前无梦地醒来,看看时间,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到厕所去撒泡尿。洗洗手,快步回到床窝里,睡那最后的四五十分钟,晨梦都说好了在这个时机里汹涌,直到闹钟滴滴答答地唱起歌来,才嘎然而止。真不该把好听的歌曲设定成闹钟铃声,好歌竟一下子成了生活梦魇,第一个和弦就足够让人心惊肉跳的。按掉第一重,贪婪地合眼,五分钟后第二重又奏起,只好下定决心挣脱被单起来,工作生活的早晨总是如此。
今晨铃声用鼓棒将恶梦击碎,以致没有什么片段好记忆,只剩下迷迷糊糊的轮廓,残存唯一的意象死亡。中学时,我曾梦到大水淹没城市,有房子着火了,远处有黑烟缭绕,我被一只可怕的巨兽追逐,不停地跑,啊跑。后来中学毕业了,又再次做了相同的梦,简直一模一样,醒来后十分惊愕,仿佛时空交叠了,想不通重复的梦代表的是意义的强化抑或是脑袋神经短路,接错了记忆库胡乱取材,那么巧炒出同一盘菜来,又或者实际上有太多太多记忆不起的梦,正在深夜中回旋,一次一次放送,直到太阳出来才被蒸散无痕迹,像月圆之夜隔日醒来的,完全失忆的狼人,谁又能保证呢?

  学生时代梦的内容都很玄幻,爷爷去世的时候,年幼的我梦见他老人家从神台上的相片里爬出来和我聊天。爷爷从我有记忆以来都坐着轮椅,右臀上有个可怕的发黑的伤口,阿嬤每天要帮他清洗换药,母亲说,车祸后医生在爷爷的盆骨里钻了螺丝,可爷爷康复能力很强,螺丝竟然被爷爷的免疫力排斥出体外,像是用特异功能一天拧一点,慢慢给拧了出来的,但爷爷始终不肯站起来,始终爱躺在轮椅那靠弧了的椅背,微仰着头,千里传音让阿嬤,过来,过来。爷爷临终前让阿嬤泡了杯加了炼奶的美露,暖暖地喝下肚,一睡就再也不醒来。爷爷在梦中矫健地爬出相框,我在梦里一点也不惊讶,祖孙聊了好一会儿,我哪会多少潮州话?母亲解释说,是爷爷特地回来,他最疼我了。

  有一次,大概是世界被侵袭了,有军队进驻校园,同学们排排站点算号码,兴高采烈的,结果老师宣布,单数的学生要被杀头,他们把我拖了出去,刽子手竟然是小学六年级时的级任老师,虽然每次数学卷子成绩不好,或简单的题目大意错了,就要被藤条抽掌心,但老师却不至于要变成刽子手吧,而且时隔多年,不知道为何要在这般场合里重逢。上了大学我倒是遇见了老师的女儿,虽谈不上知己,但偶有见面,她娇小玲珑,略比老师要矮一点,声音轻柔不似老师当年雷厉风行的作风,我始终没有告诉她关于这场梦,但每次见她就不经意想起。这梦兀自进行得圆顺,处处是稀松平常的气氛,即便那荒谬的死亡抽签仪式,生命有时候就是这样被简化成一支无聊的,却又不可逆转的签。我背对着老师,仿佛古老的斩首奠仪,恍惚间那些双号的学生都在围观,像古代行刑的市集,又像是沈从文儿时成天在城门见到的杀戮。一刀挥下,我便醒了,灵魂从一个时空里的终结迅速重返我痴迷的肉体,感觉项脖有被挤压过的微麻,喉结吞咽时乏力孱弱而窒息,大概是被枕头或被缠勒的关系。
今晨的梦中我正面临死亡,闹钟铃声打散了人物情节,一切消散无踪,只剩下最末梢的恐惧,教我不敢赖床,也只有这样,我才不再赖床,深怕梦的延续。



  今晨,我出现在别人的梦中,她说梦里我们回到,那段一起歌唱的岁月,她还梦见了许多合唱团里的朋友,殊感荣幸。汲养自合唱,那些人声编织的和弦多年来清净我的心灵,歌声最是奇妙的东西,独唱时我们感受的是个性的张扬,表现歌者内心的喜怒哀乐,歌者的孤独,当许多许多歌者一齐吟唱,我们却要隐逸自我个性的棱角,让彼此的声音圆融无碍,一点争强好斗的私欲便很可能刺破和声的张力。和声是气球,不断填充,缓缓扩大,到那个最饱满的临界点,不至于爆裂,张力才能蓄满能量,在缓解的霎那得到解放。中学毕业后,我始终无法离开合唱,早习惯了用迷离的和弦疗愈庸扰的生活,但许多朋友都离开了,埋头学业,考取文凭,工作结婚生小孩,有时我们相约在卡拉OK,幽暗的厢房里大家拿起麦克风忘情地高唱,眼睛盯着跳动的歌词,就像当年我们屏息等待指挥手势时的模样,我忍不住邀请他们加入我身在的合唱团,延续当年那首单纯的歌,他们转过头对我说,好怀念那些日子,却不知道该如何再度融入那种合唱的状态。今晨我以最是我所希翼的形象,出现在她的梦中,不知那个我,是否晓得一切诸遁虚空,似幻如泡影。如何能回到那个过往?那个我,不知吟唱着什么歌曲,哪个声部,铿锵抑或优柔,那道旋律该怎般萦回?人们说梦是无声的黑白剧场,对白是潜意识的暗流,她的梦中,不知是否有歌荡漾,像礼堂高耸的脊梁下的荡气回肠?那个我又知不知道自己正做客他人之梦,贪图那一晌之欢?正如我梦中的她,她到底是我的客人还是梦的主人?庄周梦蝶,是我梦蝶?是蝶梦我?平庸如我,只是在想,如果那梦中的我有那么一点调皮捣蛋,想让她多给我一点注意,不肯照剧本演出,会成什么结果?或许我梦中的她也总是顽皮地忤逆剧情,才致使梦如此真趣。或许我们都活在别人梦中,不安分地等待出场的时机,哪怕是到不认识的人的梦里,悄悄做个偷梦人,醒来又都忘记了,潇洒走一回。就在这时候,有个失落的老朋友突然问,怎么梦里没有他。这该怎么解释呢?真不该把梦说给任何人听的啊,梦是私密,梦是自我耽溺。


载2012年12月4日《南洋商报·南洋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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