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September 2013

【牛油乐评】如此贪婪的奢求 


亚当·德·柯斯特尔(Adam De Coster)十七世纪上半叶的油画作品《三位歌手》中,右侧那位女子一手捧着乐谱,一手捏着围巾,左侧的男子也举起手捧起乐谱的另一端。两人之间,另一个男子弯着腰,陡斜从女子身后穿进画面,脸庞陷在阴影中。三个人低头看着歌谱,专心地歌唱,很直接简单的一幅画。

  就在这幅画下,大提琴家秦立巍和钢琴家蓝斯基(Bernard Lanskey)合作演绎了巴哈、波切利尼(Boccherini)以及贝多芬的大提琴名曲,正好相映成趣,画中之人在歌唱,音乐会现场的演奏家也被观众用视线框起,装裱成画。

  17日晚上,到国家博物馆“列支敦士登大公国珍品特展”展厅里欣赏“画展音乐会”。大提琴沉厚的乐音在91件列支敦士登王室藏品间回荡,果然不同“反响”。

  展出的画作,不乏15世纪到19世纪的欧洲大师作品,如拉斐尔(Raphael)、鲁本斯(Rubens)、范代克(Van Dyck)及布李赫尔(Jan Brueghe)。

  音乐会也紧跟着画展的时代风格,从巴洛克到古典末期,无论视觉或听觉,总令人觉得是不是有点太过奢侈了。艺术本身并无界限,音乐与绘画(当然还有文学),彼此影响着,以至于有了一个时代的艺术表现形式,毋宁也展现了一个时代之内涵,这场音乐会恰恰让人得以一窥两种艺术之渊源。

  但画展展厅终究不是音乐厅,空间太干,声音反响的素质也差,冷气机“呼”声不断,十分干扰,几乎听不见秦立巍对于提琴弱音的处理,唯幸空间小,能够近距离地面对音乐家,不到十米的距离,不时能听见秦立巍随乐曲波动的气息,强化了乐曲的戏剧张力。

  或许此消彼长,如想一次过想饱览名画、名乐,恐怕是太贪心。

  只是那样一个空间,对观众是一种新的享受,对演奏家而言相信也是很特别的体验,毕竟那个时代的音乐,与那个时代遗留至今的实体画作,竟在音乐会的当下重逢了,重新产生对话,观众能够通过音乐遥想当年画家生活创作的背景,演奏家也能借此让音乐的叙事性得到更直接的表现。

  蓝斯基演奏前对观众说,他弹琴的位置,抬头正好瞥见三幅以史诗故事为题材的画,浓烈的色彩与神话想象,恰如其分地与他即将弹奏的贝多芬《G小调第二号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形成共鸣。诚如他所说的,贝多芬的浪漫主义色彩与画作里的神话浪漫想象彼此相通,情感张扬外露。许多观众因而在音乐会结束后特地走到画前欣赏一番,只可惜精彩的音乐与精致的画作太多太繁密,浓缩在那一个多小时里,致使一切显得太过仓促。

  或许这是一次契机,毕竟是国家博物馆第一次举办画展音乐会,未来或可在空间上多下功夫,毕竟视觉与听觉并重。如果说画展音乐会的构思本身即是一种艺术奢侈,那么就该让场地空间更适合琴声飞扬,尽善尽美把这种奢侈推向极致——如此贪婪的奢求。

22 September 2013

动物园游记



真真一岁多从电视上见过老虎后,就被老虎的英姿深深吸引,看见猫咪跑到屋子里来,竟也学着roar roar乱叫想沟通沟通,吓得猫咪一个箭步逃走。

那天带着三岁大的女儿真真去了一趟动物园,老虎大王始终躲在深宫不肯出来,真真失望大哭,毕竟她求了我许久,我才找到空档带她到动物园这一趟。哎,她那哭声多么悲凉,可老虎大王就是充耳不闻,就是不肯让我女儿见他一见,我只得连哄带骗的,把真真带到其他小动物那儿,可真真就是提不起兴致,就是闹别扭。

动物园还真不小,抱着失落的真真瞎逛,弄得我一身大汗。好不容易走到非洲区,许多游人围聚,十分热闹,原来是管理员在喂食鬣犬,大块大块的鲜肉,血淋淋的,一头头鬣犬有秩序地跳跃攫走管理员手上的肉,煞是好看,观者一边叫好。只听那管理员说,鬣犬很乖巧,为奖励它们对管理员指令准确无误的遵从,特地准备了小兔子让鬣犬大快朵颐。一摞子活蹦乱跳的小兔子被放入猎圈,还兀自面无表情嚼着地上管理员放的白菜萝卜,没有发现一头头鬣犬眼神的馋劲与杀机。

我捂着真真的眼睛不让她看,实在太残忍了。匆匆走下斜坡,来到最深处的雨林馆,蕉风椰雨,湿漉漉的环境,潺潺的水声和着刺耳的虫鸣。我告诉真真,这里养的可是镇馆之宝哦,是全白与全黑的貘。我指了指那丛矮蕨,一头尖嘴的白色四脚兽慢慢现身,真真不闹了,安静认真地瞧,看它白毛顺滑光亮。另一边,有两头大黑貘带着一头小黑貘,像墨一样黑的貘。

这座动物园拥有最先进的技术,能在貘初生时注射一种特殊的遗传因子,让一头黑白马来貘,变成一头纯白色的白貘,或一头纯黑色的黑貘。真真惊讶于两头样貌相同却色彩对调的貘,疑惑不解地盯着我。

我告诉真真,这种技术只能维持一代的貘,两只白貘生下来的貘宝宝,依然是黑白相间的毛色,所以工作人员每当有貘妈妈受孕,就会密切追踪,等到宝宝出世,就收到研究中心,注射那神奇的药物。

据他们说,白貘和黑貘始终不相往来,它们自身发展出各自的生活圈子和文化,一旦见面很可能会打起来,所以总被分得远远的……


真真没听我说完,指着丛林溪流深处,我惊见一头白貘和一头黑貘在那里,剧烈交媾,我赶紧捂住真真的眼睛,快步逃离,骗她说,我们明天再来看老虎大王好不好?

19 September 2013

【牛油书评01】青春地图

楊照少年時期投稿《三三集刊》時,朱天文給他回了信,當中一句話就寫著:“青春是最大的奢侈”。這段故事被寫在《尋路青春》(天下文化出版)裡,“青春是最大的奢侈”也成為書中一輯的標題,毋寧也是本書一以貫之的核心。 讀楊照追憶年少青春的文字,總令人有種盪氣迴腸的過癮,連帶自己的青春記憶也一一湧現。

《尋路青春》以文學地志的書寫方式,從花蓮到臺北到台中到嘉義,點滴足跡,構築了楊照羈狂的青春歲月,以及那個澎湃的七〇年代末、八〇年代初的臺灣,那個在戒嚴中等待解嚴的歷史模糊帶,讀者仿佛見證了一個文人之養成。

封藏逛不完書架的絕望誘惑 時下流行的“文青”,幾乎只是一種外延的風格,粗框眼鏡,斯文扮相,妥貼的服裝,消費文創生意,參加環保活動,而楊照所經歷的那段年華,大概才算是最地道的文青本分,完全由內而外,無須矯情,生活之使然,讓人覺悟並不是隨便聽聽陳綺貞或吳青峰便能稱之為文青的。

臺北的重慶南路和西門町是楊照文青路的最重要座標,從泡書店到逛電影院,通過電影、音樂和文學,以最文青之方式成為文青: “這兩塊地區都有近乎讓人目眩的同質性,近乎奢侈、近乎執迷的同質性。一家書店之後又是一家書店。一家電影院的旁邊是另一家電影院,再旁邊又是一家電影院。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麼需要這麼多家書店,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家書店,其數量以一種毋須解釋的大剌剌存在著,那不斷重複的景致,構成最令人難忘的經驗。”(〈虛構、欺瞞的同質環境〉)

那些密集而多元的書店和電影院,叫人來不及消耗,卻又是那年代文青生活之必然,楊照於是進一步解釋: “我在那裡稍稍理解了‘耽溺’是怎麼一回事,以及其對人的特殊情感。逛一家書店,和連續逛很多書店,是截然不同兩回事。逛幾家書店,和走過更多家沒有時間沒有精神再進去逛的書店,又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那個年代,重慶南路提供的,不只是具體可以逛可以流覽可以買的書店;更重要的是那種讓你覺得這裡封藏堆積了你永遠逛不完的書架的那種絕望邊緣的誘惑與興奮。……西門町的電影院又何嘗不是如此。”(〈虛構、欺瞞的同質環境〉)

一場場奇特的啟蒙經驗 在那樣的歲月裡,少年楊照出入無數家書店,而又是在戒嚴臺灣的氛圍裡,文學被蒙上一層神秘色彩,“陷匪作家”、“親共作家”如魯迅、老舍、錢鐘書,都是平時無法接觸的,卻也只有通過逛書店,才得以挖掘這些寶藏。少年楊照通過劉紹銘、夏志清的現代文學史專著,閱讀到了那些禁忌的作品。禁忌與少年,簡直就是一場場奇特的啟蒙經驗。 也正因為如此,少年楊照老覺得窮,“因為重慶南路教我們體會到人生最早的財產滿足,書是一個十幾歲少年唯一能夠擁有、累積的明確財產。書店那些財產一字排開光溜溜地在我們伸手可及的地方展示著,然而我們能帶回家的,卻是那麼少又那麼有限。”(〈在驚愕中成長〉)

這本書也像是楊照為17年前那本《迷路的詩》所作之補白,地志學上的,也是青春情愛糾葛上的,卻因為不受詩作為主題式的限制,而無遠弗屆起來。所謂補白,書中屢次提及那位大他十歲的M,那位有夫之婦,那位永遠無法與他相戀的物件,於M,《迷路的詩》呈現少年楊照錯綜的愛戀,《尋路青春》則更巨細地袒露少年楊照對M的愛慕之心。在M準備離開臺灣到美國與丈夫相聚之際,少年楊照與友到嘉義送別M,也道別這段註定沒有結果的年少愛情。他甚至沒有說再見:

“B正式說了‘一帆風順’、‘到美國要寫信’一類告別的話。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不願意說,只是很認真地想辦法將那短短幾個小時的嘉義景色,包括初春灰晦的天空,只有這短短幾個小時,和M的過去,和她的記憶相交接。這是,這會是,我進入M的過往生命,唯一的機會。”(〈和她的過去短暫交錯〉)

用他的話,那是一場“悲劇性的愛戀”,而如此深沉的悲劇性,恐怕只能來自少年楊照的過於早熟,仿佛他總是過早在思索生命,思索人生,因此悲劇只能是註定的結局,但也因而浪漫。

每個地標都賦予符號般能量 本書楊照總是以哲人式的筆調細數青春,每條街道,每個地標都被賦予符號般的能量。他是因為迷失在當今臺北街頭進而開始思索滄海桑田般的城市現狀與自身記憶間的劇烈斷層,太多改變,物換星移,所以追憶,以致有了這張青春地圖。

有了地圖,地點與地點之間便形成一種旅途關係,正如我們閱讀,文字與文字之間亦是一趟趟旅行,只有以一步一腳印的方式,才能夠深入體驗,更清晰地去記憶,因此楊照試圖告訴我們: “在我根深蒂固的偏見裡,繼續堅持只有航海旅行或者長程鐵路旅行,才是‘真正’的旅行。我們現在習慣的飛機航程,總有一段無法說服我的部分。你得脫離習慣的生活,進入一個無聊而且同質化的空間——機場,把自己塞進不見天日的飛機狹小座位裡,一步步讓自己封閉隔絕,然後在那個不管航空公司再怎麼宣傳廣告,都極度不舒適的座位上,經歷旅程中最關鍵的段落——把自己挪移到另一個地方去,卻得不到一點點挪移的訊息。飛機飛了,地面不見了。然後,飛機停止,不是將你載到你想像的異國,而是到達另一個長得類似的機場,通過類似的行李轉輪和類似的海關視窗,這些儀式都結束了,才開始旅行本身,那時你已經因無聊而感到疲倦了。” (〈穿過海洋〉)

這是《尋路青春》開篇文章裡的一段話,仿佛是楊照對讀者之期望:慢慢地仔細地閱讀吧,因為每個人都必然擁有各自的青春地圖。

16 September 2013

纪念日

时间向前走着
日历确实一个个圆
我们在循环中一天天长大
在那些被我们撕下的日子里
一次次回到熟悉的坐标
凝聚情感层叠的厚度
  今日宜嫁娶
  明日忌远行
有时变得迷信了
有时善忘
日子在转啊
时光却向前走着
  如果有天我离开了
  你问我何时归来
  如果我说:
  “或在不远的将来
  某个星期三的傍晚”
  请你拿出日历
  一定要我画出那个日子来
  我想我会给你一个
  最有力的拥抱

时光义无反顾的脚步
有时让人气馁
倦怠,盯着日历上
那个总要发生预期变化的数目字
我们正逐渐错过偶然
像一个囚徒在倒数生命
那样孤单
在我零落的意念里
每一页撕落的青春都该是一首歌
旋律的舞动中
找到专属于每一页的
色彩,在和声的迭浪里
融入记忆的海洋
  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
  我会在你耳边轻轻地
  轻轻地哼 


2013年9月15日
新山

【小生之言37】无论如何,我还是把你买回家了

  话说几天前,办公室里起了小小的骚动。

  副刊编辑同事余云姐拎了一叠蓝色硬皮书册摆到座位旁,大家好奇趋前看,原来是已故文学史家方修老先生的《马华新文学大系(1919-1942)》,一套十本。她说,这全套才卖6.67元。大家先是错愕,然后再问清楚,确认不是一本6.67元,而是全套十本6.67元,各自低头换算,除下来,不可思议,一本才六毛六七。

  当天办公室同事们便集体订购了十多套,我也买了一套,隔天书来了,握到手里,每一本都份量厚实,全新,精装本,蓝色封底,烫金的草书题字,摆到书架上,很有虚荣感,但却总觉得有点凄凉。

  消息很快在文艺界传开,四处都是哀叹,热心人士组织起来到书局抢购,存货两天内几乎售罄。

  主办“方修文学奖”的新加坡热带文学艺术俱乐部会长陈川波告诉我,书商清仓促销是无可避免的商业行为,没人有权利制止,只是总令人感到可惜。

  作家前辈怀鹰虽觉得难过,但认为这也不失为一次机会,让一些原本因大系价格高昂而怯步的读者,有机会买一套回家阅读。  

  后来打听,原来是书城的大众书局装修前清仓大促销,以至于有如此低价销售。

  我写了一封信正式向大众书局查询事情缘由,第二天早上,对方一个经理来电,竟说大众集团主席周曾锷先生要亲自向我解释,我们约了在书城附近见面。

  周先生写了一封中文函件递给我,也一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形容这是件令他心痛之事,也要向已故的方修先生致歉,并对大众书局员工处理《马华新文学大系》的方式,感到难堪和失望。

  周先生说自己并不知情,接到通知后,马上停止销售,最终这45套被促销的大系,卖出41套。

  他说,会把剩下的四套捐赠给图书馆,以表敬意。

  他也开玩笑地说,应该高价把这些卖出去的书收购回来才行。

  我不语,只点头回应。

  这套书在2000年二版重印了1000套,初版则在1972年印行。

  周先生告诉我,为保书籍传世,当年他亲下指令要重印,也不在乎能不能赚钱,没想到职员竟然对方修先生的著作毫无认知,痛批“简直是胡闹!” 

  信中也提起了方修老先生与大众之间的渊源。1955年前后,大众创办人周星衢先生希望编订一套《马华新文学选集》,便请了方修先生主编。编到第四册时,大众香港总公司出版了一部《中国新文学大系续编》,周曾锷的二哥周曾钧认为,星马人也应该有能力出版属于自己的大系,于是再邀请方修先生主编,所以催生了这套巨著。

  这套新文学大系从1919年五四新文学运动为起点,到1942年二战爆发,共收录理论批评二册、小说二册、戏剧一册、诗一册、散文一册、剧运特辑二册,以及出版史料一册,共十册,详尽收录马华新文学发芽初期23年的各种文章史料。

  这次小小的骚动或仅是场误会,缘因大众员工轻率对待前辈作家的毕生心血,但关心文学的朋友无不痛心,进而思考文学现状之悲凉。

  令人欣慰的是,还有热心的朋友及时抢救这批珍贵书籍,倒也算是找到了知音,毕竟这套书大概一般只有学究做学问研究时才会用上吧。

  周先生也很诚挚地道歉,也希望能够弥补,或许也是一次很好的机会,让人重新认识方修,提倡文学的意义。

  无论如何,传统纸媒、实体书业,尤其在新加坡这块土地上,中文书籍阅读市场的萎缩,这些或许才是这一系列事件的根本因由。

  如果书本值钱,书市景气,大概不会发生如此令人沮丧的事情。

  前辈作家骆明对我说,或许本地的教育机构和华社领袖对文学的推动太过不足,以致无法从小培养读者,以致当下的难堪。

  没有读者,文学就没有未来。  

  但我相信,读者始终是有的,因为我记得叶壹堂(Page One)结业前的最终清仓倾销活动,我记得大大小小我去过的书本甩卖大会,那些场景就像在书本的殓葬场里搜刮尸体,并且是人潮汹涌的搜刮大会,虽然对作者对出版业者而言,煞是可悲,但在消费时代里,读者也总是斤斤计较,贪小便宜。

  而在那些殓葬场上,卑劣的我们是那么活跃快乐,一旦捡到宝,肯定要雀跃欢腾的。

  唉,到底我也是个共谋者啊。

13 September 2013

菜鳥記者期末報告


2010年,沒有一點傳媒訓練便加入新加坡《聯合早報》,在采訪組充數當記者。那時候的主任新慧姐安排我到意外組磨練磨練,第一個星期就被天明老大罵了好幾回。我的第一個署名報道,紅燈區芽籠發生的一起離奇車禍,德士深夜沖入五腳基,撞死越南女子。事件次日的跟進做得慢了,又被老大一頓臭罵,連攝影同事也沒有安排,自己一個人慌慌張張搭德士到事發現場,看工人修復柱子崩裂的危樓,一边向主任匯報,被問到拍照了沒,才又趕緊打電話請攝影組幫忙,臨時調了同事紫薇過來支援,那樣一個夜晚。有種菜鳥式欲飛無力的喪氣感。

後來漸漸每天早上從殮屍房的眾生相中學習到和人打交道的一點一點技巧。比如要如何委婉地從傷心的死者親人口中了解來龍去脈了解死者其人,如何平息他們因悲傷而起的對媒體的憤恨,如何保護自己不要和激動的家屬糾纏,如何穿梭於敵對的棺材佬間套取一點一點有用的情報,如何穿梭於相互競爭的報章記者之間,以及如何不要驚動負責警官,免得警官勸誡家屬禁口而白費了努力。

意外組的同事逡巡於那扇宣判生死的門前,為死者作傳,為生者傳達哀思,但有時候可能處理不盡圓融,我們被質疑被唾罵,像一群卑微的惡戲的多事的長舌的惡魔,人人得而誅之。

其實至今,我仍不習慣到靈堂采訪,那個氛圍,那個本該只屬於親友為往生者送別的空間,置身其中,總覺得自己像一顆走錯棋盤的黑白子,無論多努力掩飾,總與那人間悲情格格不入,甚至是一種意外的褻瀆。多少次,被那些雙眼失神的家人歇斯底裏地逐出靈堂,如此狼狽,但有時候竟甚至因為被罵被逐而感到某種慰藉,暗想本該如此,本該如此,能否痛快毆打我一頓,方能解除心中莫名的罪惡感。但也正是在這種劇烈的摩擦與震撼之中,才漸漸摸索出社會新聞的價值與意義,原來呈現一場意外悲劇,彰顯死者曾經的存在,除了吸引讀者目光,更可能有助於避免下一場悲劇的發生,並不僅僅是消費與被消費的惡性循環。當然有時候適得其反,如自殺事件的曝光,惹來仿效,像一枚不可碰觸,禁忌般的骨牌。

除了那扇審判生命之門,生命終結的現場更教會了我許多事,耐心、巨細靡遺,與其做撒網的漁夫,不如當個沈著的垂釣者。因警方辦案而被誇張地封印起來的命案現場,記者總像是被結界隔離的魔獸,逡巡結界之外,渴求每個蛛絲馬跡,嗜血的蝙蝠。那年,一個年輕女傭天還沒亮,把患有小兒麻痹癥的小女孩拋下樓,我們趕到現場,街坊鄰居三五成群地議論,整座組屋被封鎖,我們只能在組屋四周徘徊,尋找關於死者的情報,從你一言我一語中慢慢拼湊。突然有記者動起來,大家像受驚的貓鼬往同個方向奔去,那裏有一對貌似小死者爺爺奶奶的老夫婦正走出組屋,他們走得很快,可能是被我們逼急的關系。很菜的我跟上前,聽其他記者追問他們問題,老人只是低頭不語,攝像機劈劈啪啪貪婪地攫取這一幕又一幕情景,電視臺攝影師抄到前頭,什麽也不顧,倒退著走,只管把鏡頭對準兩位老者,我們竟這樣無從溝通地移動著,語言完全喪失功能。

這三年裏,總是在一個又一個現場裏等待,扮演守株待兔的獵人,當一頭潛伏草叢的黑豹。

我還記得小女孩的樣貌,白白的臉龐,濃濃的眉毛,攝影記者相機裏有許多無法公開的照片,在那裏,小女孩倒在草坪上,睜著眼,失卻表情,雖然從高樓墜下但看不見血,卻也正因為沒有血,而更讓人沈痛,生命竟這樣沒來由地被終結。

社會新聞瑣碎,卻關乎個體的存在與消亡。我始終無法舍棄心中那種尷尬與畏懼,面對死者、受害者的親人時,總戰戰兢兢,我不曉得自己是不是給他帶來了二度傷害,但我知道身為記者,當這件事關乎公共利益,就必須去寫去面對。但吊詭的是,我們卻又很難評定怎樣才算關乎公共利益,永遠沒有一個標準可言,有時甚至淪落為純粹的報章銷售利益。

三年間,網絡媒體發狂延伸,那些無處不在的眼線,讓更多單純的事情成為你一言我一語的公共事件,有些芝麻綠豆的小事也成了社會輿論關註的對象,我於是開始懷疑,到底誰才是主流媒體,誰才是邊緣的聲音。而印刷媒體的沒落也催逼著我質問自己,到底我寫的新聞是寫給誰看,答案卻永遠模糊曖昧,總之是有人看吧。如果沒有人看,所謂的公共利益又是什麽,堂而皇之去采訪那些新聞事件的理由又是什麽?可能剝光了外衣,什麽也不剩,噢不,可能還有蚤子。

最近,一位德士司機問我,如果有一個事件,一旦報道,天下必定大亂,我會不會報道。我略作思索,說,會的,但還得先判斷。他繼續追問我,如果我身邊的人會因此受傷,我還會選擇報道嗎?我稍微遲疑了一下,還是說,會。然後車子到了目的地,我還錢下車,他說很高興和我聊天,我也向他道了晚安。

這不是一個簡單可以概括的問題,當中牽扯太多道德和倫理,以及每個事件發生時的綜合判斷,永遠無解,但或許任何抉擇都值得批判吧。

剛到報館不久,當時的意外組主任詠梅給了個任務,到讀者舉報的情色按摩院當臥底。頃刻像是男記者要納投名狀的姿態,獻出第一次,一往無前,可是膽小如我,竟先花了一天觀察按摩院四周的情況,第二天才在攝影同事麒麟的陪伴壯膽下走進黑玻璃裡的按摩院,而他在門外伺機拍照。

付了半小時的按摩費,一個年近三十的女郎把我接到後房,狹小的房間只容得下一張床,合成塑料制成的薄薄夾板隔著另一個房間,我脫了衣褲裹上毛巾,緊張地趴到床上。女郎高瘦,穿著並不暴露性感,窄裙高跟鞋,我不敢多看她,實在記不起她的樣子。她倒了些精油,塗抹在我背上,沒有半點勁道,我盡量不說話,怕泄了底細,但女郎很自然地和我攀談,我只能勉強一句一句接話,才沒多久便問我要不要特別服務,一如讀者給的情報,我只好裝傻說自己只是個誤闖的遊客,不知道什麽是特別服務。女郎很和氣地解釋,就是打飛機口交什麽的,一次多少錢多少錢,平和地朗讀著菜單那樣,語氣裏沒有什麽不妥,自然得宜,在那樣一種氛圍裡,秘密寶盒般的空間裡,似乎合理過了頭,而我心跳狂躁地刺痛著思緒,不知該怎麽整理嘴邊的話,結結巴巴地拒絕說,沒想過,怎麽怎麽會這樣……還是不要啦。

女郎告訴我,每次按摩費自己分不到多少,只有靠特別服務給自己賺外快,似是有點央求的意思,我只擔心會不會被識穿,頭也不敢擡起,埋在手臂之間。她見我不願消費,雙手在我背上胡亂摩挲,沒幾分鐘,問我能不能提早結束,外面還有客人在等,及早結束了那尷尬而緩慢粘滯的時光。我慌亂地竟把衣服穿反,走出去,管賬的中年婦女喲一聲,我只得紅著耳根到廁所更換,聽她對女郎說,“瞧你把他吹的!”接著一陣陣訕笑,特戲劇化的場面。

新聞見報後,警方的確去掃蕩了,為此還得訪問周邊商家,問問意見,做個跟進報道,卻被一位大叔臭罵,讓我警告那個寫報道的記者,人家明裏暗裏做了什麽,無非為了糊口養家,也不至於傷天害理,那個報道就這樣毀了一個女子,還有一個家庭。我不知道該怎麽辯解,當然可以說,情色行業養肥了老鴇,也間接破壞別人的家庭,那些女郎不也都是受害者,我的所作所為倒也算是一種救贖吧?仔細想想,卻又為何受懲罰的不是那些嫖客,而只是一批又一批的女郎。我的努力仿佛只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的一場演出:這裏有人暗操醜業,記者揭發了,警方順利搗破淫窟,之類的戲碼,恍如一場喧鬧而已。

或許我不適合當記者,或正確說,不適合當采訪社會新聞的記者。我的懦弱與優柔總影響著我手中的筆,影響著語詞的選擇,行文的方向。某天下午,各報記者都聚集到某醫院的加護病房,那個慟哭的媽媽失控地咒罵著,被家人攙扶勉強才能行走。病房裏躺著二十歲的小伙子,一動不動,仿佛病房裡凝凍了時空,唯有心跳儀屏幕上的小綠點在波動。偌大的病房客廳,除了哭聲,便是一張張沈肅的臉,記者們不禁也皺起眉頭,盡可能小心翼翼輕聲地試著與那些親友談話。我趁那爸爸落單時湊近問他,事已至此還有什麽打算,謹慎地選用詞匯和語氣,盡可能顯得莊重,他看著我,濕紅的雙眼像是在回答我的問題,卻始終沒有說話。

小伙子遇車禍腦死,根據法律條款,醫生可為腦死病人拔管,只要病人生前沒有選擇退出,便自動成為器官捐贈者,醫生可按情況進入器官捐贈程序,但於家人而言,心臟依然搏動的孩子,還有體溫的孩子,怎麽能說是無可挽救的生命,怎麽能不再努力任死神擺布,怎麽能活生生剖開孩子的肚皮取走那些依然搏動的器官?那媽媽悲慟地嚎叫,以一種超越哭的聲響震碎整座醫院的寧靜,震碎每個人心裏最後一道防線。

晚上八點,醫生進行拔管,親友匯集到床前送別,我們以旁觀者的身份,站在病房外,目睹那裂人心扉的儀式,用那媽媽的話,那是親手殺死孩子的儀式,但在法律條文面前,無人能豁免,仿佛一場早有結果的審判,只要符合條件,一切變得理所當然,沒有商量的余地。而在人性面前,我們又剩下些什麽?一個普通民眾能怎麽抵抗那無形而又無所不在的威權?

我們冷酷地站在病房外,見證一個母親的掙紮,聽她聲淚俱下,崩潰,失去理智,發狂,一聲聲對天發問,而答案呢,答案並不在風中蕩,唯有加護病房裏彌漫著濃重藥味的玄迷而已。

她像面臨海嘯時螳臂當車那樣渺小而無力。

記者荒謬地闖入那場域,竊取所見所聞,在截稿時間的催逼下,寫成千多字的文章,一邊下筆,還要一邊控制自己,不能太過煽情,要平衡各方的說辭,謹慎地選擇新聞照片,選擇敘事角度,但無論如何,這一切怎能不煽情?即便把所有形容詞都刪掉,事件本身即是煽情,而煽情又有什麽錯?於是我最終好像是惹了麻煩,隔天勞煩同事再寫一篇立場更中立的報道,才算告一段落。而最讓人郁結的是,醫生最後竟說檢查發現小伙子的器官不適用,沒能成功捐贈器官,仿佛之前一切掙紮與苦難到頭來只是一場玩笑,那些所謂死者捐贈器官能營救更多生者的豪言壯語頓時顯得毫無意義。

寫到這裏,其實我不知道該怎麽結束這篇文章,畢竟三年太短也太長。很短因為它瞬息而逝,沒有重來的機會。很長,就像三年初中,三年高中,點點滴滴如一棵棵枝節繁茂的大樹無限勃發,足夠我追憶一輩子。

踏出大學的第一份工作,這首三年賦予我的,就像少年時對校園生活最單純的向往,每每在體制嚴明的校園裏追逐任何叛逆的可能,故意總在上課前打球,汗濕那純白的校服,一上課就埋首睡覺。感恩初為記者的三年,能夠以一個社會新聞記者的身份,著眼於瑣碎的關於微小人物的故事,親手摸索這座島國的每一角落,但有時候卻感到痛苦,納悶自己怎能如此深入這座城市,卻竟對自己一海之隔的家鄉——新山——毫無認識,即便我再頻密往返這兩個地點,仿佛都無法逆轉這局面。我卻又始終倔強不願意申請永久居民的準證,自豪地稱自己外勞,幻想以永遠的離散抗拒城市的召喚,冀望這種若即若離的關系能讓自己看得更透徹,無時無刻錐刺著自己,提醒自己絕不可變成麻木不仁的寫字機器。


謹以此文,告別意外組,告別三年的社會新聞採訪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