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May 2010

倩影

一道锁锁住了前世今生,阿嬤华彩的青春岁月呈现在一片断井颓垣的厅堂前杂草勃勃地填补生命的裂缝,横梁倒卧在地与立柱交错的那个点仰首一片碧天白云,石头框框住了木门上已经剥落的门神残宿两片晕红的腮,经久没有人来造访了,难道是一种娇羞的年华二八?阿嬤的老邻居瞅着门影掠过的压力,惊异地顾盼,问着老乡是谁,是若霖阿叔的儿孙媳妇回来啦,阿婆站了起来连声请进来坐坐。老乡指着老旧的木门说那就是阿嬤以前住的房子,深锁着,探一探阿婆的住房,迎门十步的距离便是卧床笼罩在墨绿色蚊帐下,巴掌大的小风扇缓缓旋转没有一丝灯光,低声传来电视节目唧唧歪歪的呓语,阿嬤当年必定是坐在凳子上摇着蒲扇在炎夏纳凉,一边挑菜根一边想着南洋的香蕉叶大如门帘包裹着阿公汗流浃背的午后换取的一顿饱饭。

祭祖之前老乡把大家领到三太子庙去旌表上香,同一个神明。母亲被阿嬤训练得纯熟,一杆清香也不敢少,添油点灯焚香祭拜,步骤分明。狭窄的太子庙毗邻的一栋破宅早绝人迹,墙上开满刺目的黄色大花,被油绿色的花茎托起,茎上一点一点的疙瘩是细密的刺,这株仙人掌爬满墙瓦勃然雄姿,在一片颓唐中彰显生机,不愧是三太子爷倔犟的因子氤氲的仙人千掌,仿佛祖母到母亲两代人孜孜不倦合十祈祷的掠影定格而成的连环画,每一掌都是虔诚的祷告。

陈氏家庙供着潮安县湖美村里世世代代的先人,众星捧月一个蓝色匾额高挂在大堂中央,镶金边镀金漆大书光绪年间进士陈占鳌,在那么一个贫困边缘的乡村里出的一位饱学士人,大概是村子百年难得一遇的壮举,祖上便沾上一点光彩。老乡把祭坛柜子打开,密密麻麻一列列考妣名氏,难觅祖父母的牌位。左右两边的墙上贴满红纸写着名字,红色仍略带鲜艳却被风刮碎斑驳成一张百纳被,一摞摞的名姓被缝合成百川汇流的汪洋无垠,血脉仿佛就是这样被扣紧的,就像那个柜子里锁着世祖的英灵,何时有人会献上一盆鲜果一碟蜜饯、几盏清茶一壶酒,阿嬤亲手缝制的百纳被二十几年来被逐渐壮硕的四肢在晓梦中撕扯破裂直到冥纸被焚毁的余烬随风或是被火舌的挑动高高诱引起舞的漂浮,旋转至无法缝补的地步,思绪随着阿嬤的碎步来到黑抹抹的食油铁桶面前,银发老人一只手捂着火种不叫它被风偷走,接着快步掷入桶内,三五张金银纸相投一下子烧得猛,年幼的自己一股脑地将成叠的冥钞重重压在炎烽上,阿嬤挥挥手眯着眼弯下腰在纸上捏出一个弧度来,小孩子不甘示弱依样画葫芦折起一个角,后来母亲才说那是为了让空气流过火才烧得旺,如今一下子看见了十几年前的场景,旋又把当年的主角推上祭坛,口中念念有词的母亲却像是八十年前的阿嬤,仅是乡音的距离。

距湖美村不到20公里的一座小山上供奉着一尊弥勒金身,偌大的一颗岩石基部被削平雕凿了佛像,传说米粒如甘露一样从弥勒肚脐中泄出来,小和尚蒙起贪念把肚脐钻开了却终止了白米的流淌,远房堂兄认真地叙述,转过头却连称开玩笑。二三百级步调从山门到庙宇,父亲母亲气喘吁吁地仰视岿巍肃境,不时停下调节气息。从母亲口中知道阿嬤也曾沿着这条路,或许那时的石阶远没有这般平坦,她必须匍匐着向神灵求晋。阿嬤说山上的菩萨最是灵验,左右经过的朝拜者许多提着蔬果祭品或许有所求或许是来还愿的。母亲习惯了逢佛必拜,每遇神坛必要颔首阖目。为着那个玩笑,山寺取名为甘露寺,寺旁有十八个小石洞,皆是山泉脉流的源头,择其一去探究,孰料已是垃圾狼藉碳渍斑斑,石壁钉着牌子写道烧烤时请保持清洁。悻悻然回返山寺准备下山,无意间发现寺内还供养了山中孤魂,不知战争时代阿嬤的逃逸是否途经此山,或许有些人迷路山林就这样为阴湿与困兽夺走了生命,抑或是阿嬤特意到此,她口中的灵验即是这场暴戾的噩梦渐渐苏醒的奇迹,只为她当时颤抖的手势以及求生的意志,即便是九十岁高龄她也要握着助步器重新站起来,毕竟她是规避枪林弹雨的一个妙龄女子,独自逃到战火不及蔓延的偏南一隅,和平后马上前往南洋巡夫。老乡追忆往事时不免露出惋惜之情,阿嬤好不容易幸存于祸乱返乡与乡亲们重逢,却又马上收拾细软要飘零到遥远的热带遐想之中,离别的时刻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沿着山径下山远处葱郁的山景没入眼前树梢的摇曳,山寺没有传来钟声,却有种低哑轰隆在耳畔鸣起。

破落凋零的旧房子,现在只剩下老婆婆的镇守,其他尽是深锁的门扉。土墙露出了石砖,随手一刮便剥落,沙尘般成烟飘散。临别时阿婆驼着背一拐一拐步出相送,她的脚板悲伤地扭曲起来,这不禁使人联想起那一夜她毅然把脚上绷带撕开的场景,血肉模糊教年幼的她忍不住狂啸。或许这种想象根本不切实际,老婆婆仅是年老风湿了,脚板才孱弱地纠作一团,她比阿嬤年轻,这个躬耕的村落不需要绣花的小脚,阿嬤的步履总是矫健,每日都要步行到巴刹挑选新鲜的菜肉鱼虾,买一包豆浆油条,还有阿公钟意的肉骨茶。

1 comment:

倩儿 said...

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