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少年時期投稿《三三集刊》時,朱天文給他回了信,當中一句話就寫著:“青春是最大的奢侈”。這段故事被寫在《尋路青春》(天下文化出版)裡,“青春是最大的奢侈”也成為書中一輯的標題,毋寧也是本書一以貫之的核心。 讀楊照追憶年少青春的文字,總令人有種盪氣迴腸的過癮,連帶自己的青春記憶也一一湧現。
《尋路青春》以文學地志的書寫方式,從花蓮到臺北到台中到嘉義,點滴足跡,構築了楊照羈狂的青春歲月,以及那個澎湃的七〇年代末、八〇年代初的臺灣,那個在戒嚴中等待解嚴的歷史模糊帶,讀者仿佛見證了一個文人之養成。
封藏逛不完書架的絕望誘惑 時下流行的“文青”,幾乎只是一種外延的風格,粗框眼鏡,斯文扮相,妥貼的服裝,消費文創生意,參加環保活動,而楊照所經歷的那段年華,大概才算是最地道的文青本分,完全由內而外,無須矯情,生活之使然,讓人覺悟並不是隨便聽聽陳綺貞或吳青峰便能稱之為文青的。
臺北的重慶南路和西門町是楊照文青路的最重要座標,從泡書店到逛電影院,通過電影、音樂和文學,以最文青之方式成為文青: “這兩塊地區都有近乎讓人目眩的同質性,近乎奢侈、近乎執迷的同質性。一家書店之後又是一家書店。一家電影院的旁邊是另一家電影院,再旁邊又是一家電影院。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麼需要這麼多家書店,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家書店,其數量以一種毋須解釋的大剌剌存在著,那不斷重複的景致,構成最令人難忘的經驗。”(〈虛構、欺瞞的同質環境〉)
那些密集而多元的書店和電影院,叫人來不及消耗,卻又是那年代文青生活之必然,楊照於是進一步解釋: “我在那裡稍稍理解了‘耽溺’是怎麼一回事,以及其對人的特殊情感。逛一家書店,和連續逛很多書店,是截然不同兩回事。逛幾家書店,和走過更多家沒有時間沒有精神再進去逛的書店,又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那個年代,重慶南路提供的,不只是具體可以逛可以流覽可以買的書店;更重要的是那種讓你覺得這裡封藏堆積了你永遠逛不完的書架的那種絕望邊緣的誘惑與興奮。……西門町的電影院又何嘗不是如此。”(〈虛構、欺瞞的同質環境〉)
一場場奇特的啟蒙經驗 在那樣的歲月裡,少年楊照出入無數家書店,而又是在戒嚴臺灣的氛圍裡,文學被蒙上一層神秘色彩,“陷匪作家”、“親共作家”如魯迅、老舍、錢鐘書,都是平時無法接觸的,卻也只有通過逛書店,才得以挖掘這些寶藏。少年楊照通過劉紹銘、夏志清的現代文學史專著,閱讀到了那些禁忌的作品。禁忌與少年,簡直就是一場場奇特的啟蒙經驗。 也正因為如此,少年楊照老覺得窮,“因為重慶南路教我們體會到人生最早的財產滿足,書是一個十幾歲少年唯一能夠擁有、累積的明確財產。書店那些財產一字排開光溜溜地在我們伸手可及的地方展示著,然而我們能帶回家的,卻是那麼少又那麼有限。”(〈在驚愕中成長〉)
這本書也像是楊照為17年前那本《迷路的詩》所作之補白,地志學上的,也是青春情愛糾葛上的,卻因為不受詩作為主題式的限制,而無遠弗屆起來。所謂補白,書中屢次提及那位大他十歲的M,那位有夫之婦,那位永遠無法與他相戀的物件,於M,《迷路的詩》呈現少年楊照錯綜的愛戀,《尋路青春》則更巨細地袒露少年楊照對M的愛慕之心。在M準備離開臺灣到美國與丈夫相聚之際,少年楊照與友到嘉義送別M,也道別這段註定沒有結果的年少愛情。他甚至沒有說再見:
“B正式說了‘一帆風順’、‘到美國要寫信’一類告別的話。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不願意說,只是很認真地想辦法將那短短幾個小時的嘉義景色,包括初春灰晦的天空,只有這短短幾個小時,和M的過去,和她的記憶相交接。這是,這會是,我進入M的過往生命,唯一的機會。”(〈和她的過去短暫交錯〉)
用他的話,那是一場“悲劇性的愛戀”,而如此深沉的悲劇性,恐怕只能來自少年楊照的過於早熟,仿佛他總是過早在思索生命,思索人生,因此悲劇只能是註定的結局,但也因而浪漫。
每個地標都賦予符號般能量 本書楊照總是以哲人式的筆調細數青春,每條街道,每個地標都被賦予符號般的能量。他是因為迷失在當今臺北街頭進而開始思索滄海桑田般的城市現狀與自身記憶間的劇烈斷層,太多改變,物換星移,所以追憶,以致有了這張青春地圖。
有了地圖,地點與地點之間便形成一種旅途關係,正如我們閱讀,文字與文字之間亦是一趟趟旅行,只有以一步一腳印的方式,才能夠深入體驗,更清晰地去記憶,因此楊照試圖告訴我們: “在我根深蒂固的偏見裡,繼續堅持只有航海旅行或者長程鐵路旅行,才是‘真正’的旅行。我們現在習慣的飛機航程,總有一段無法說服我的部分。你得脫離習慣的生活,進入一個無聊而且同質化的空間——機場,把自己塞進不見天日的飛機狹小座位裡,一步步讓自己封閉隔絕,然後在那個不管航空公司再怎麼宣傳廣告,都極度不舒適的座位上,經歷旅程中最關鍵的段落——把自己挪移到另一個地方去,卻得不到一點點挪移的訊息。飛機飛了,地面不見了。然後,飛機停止,不是將你載到你想像的異國,而是到達另一個長得類似的機場,通過類似的行李轉輪和類似的海關視窗,這些儀式都結束了,才開始旅行本身,那時你已經因無聊而感到疲倦了。” (〈穿過海洋〉)
這是《尋路青春》開篇文章裡的一段話,仿佛是楊照對讀者之期望:慢慢地仔細地閱讀吧,因為每個人都必然擁有各自的青春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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