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弟弟大六岁,小时候我们喜欢把主人房里老爸老妈的大床当成摔跤擂台,在上面翻啊滚的,打来打去。有一次弟弟在床上跳啊跳,不知怎的就摔倒了,眉角砸在一旁的柜子上,鲜血直流,结果缝了几针,回家了还是照样蹦蹦跳跳。
外婆家也是舅舅家,我们几个年龄相仿的表兄弟姐妹总爱玩在一块,而两个年纪较大、身材更高的表哥,老爱欺负我那小老弟,把他摆到一米多高的架子或是橱柜上,任他在那里挣扎。我们看着好笑,都叫两个表哥作“高手”,大概只有弟弟最不乐意。
那天,舅舅见了弟弟眉头上的伤口,严肃地把我叫到房里去。
舅舅戴副厚实的方眼镜,几十年如一日,几乎占满他瘦长的面容,放大他的眼神。舅舅最是不苟言笑,他曾是教师,总有种慑人的威严,突然被他叫进房里,可怕得很,果不其然,我被狠狠地训诫了一顿。我记得舅舅仍是一脸严峻,但声调平和,不似愠怒,缓缓地跟我讲道理,说我年纪比弟弟大这么多,胡闹起来弄伤了弟弟还不知道,要我懂得分寸些。我怕得要命,唯唯诺诺直点头,也不大记得舅舅还说了些什么。
这大概是舅舅与我最深的一次接触了,舅舅这样的形象始终存我心中。
舅舅烟瘾很大,每次见他,他都叼根烟在门外,但他从不会把烟吐在我们脸上。
舅舅很瘦,一直以来都很瘦。
近几年他的健康每下愈况,六十出头却已显得十分苍老。久咳未愈,上个月他的身体情况突然恶化,甚至肺积水了,可惜始终没能好好去调理,结果两周前进了医院,发现心脏衰竭,病情反反复复,结果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舅舅和我嫌少对话,每次拜年的时候他都问我学业和工作近况,我都认真报备,他也仔细地听,给我意见。他大概就是这种大家长式的人物,很传统华人家庭的父亲,正经八百,脾气犟,背负着很多责任似的,深沉而难以亲近。
我们的父执辈。
舅母也是教师,性格相反,亲切健谈,夫妻俩偶有小斗嘴,舅舅老是那种不耐烦的语气,对我来说,却总觉得很有爱。
舅舅动手术前我去探望他,舅母让我和舅舅说些鼓励的话,我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和他握握手说:“手术后我们再聊。”
那天手术很成功,却没想到,过了一关又是一关,无法预见的东西太多,人生无常。
和姐姐去探他的时候,或许是止痛药的关系,舅舅昏昏沉沉睡在病床上,没说几句就阖眼,时醒时眠,问我怎么没有回新加坡上班。动手术那天我去看他,他也是问我怎么请了假没去上班,这类的事,他记得很清楚,从不马虎。
护士走过来,让他多翻翻身子,不要闷坏了臀背的皮肤。舅舅乏力,翻不动,我和姐姐帮衬着搀扶……从来没有这样接触过舅舅的身体。
从来没有这样接触过舅舅的身体。表姐也是。
表姐这期间每天替舅舅擦身,在医院里细心照顾舅舅。表姐感叹,华人家庭总对表达亲爱讳莫如深,不懂得拥抱甚或语言上的直接表达,无形中拉远了亲子的距离。追思会上表姐说,住院期间舅舅每天早上打电话给她,让她买他想吃的东西,表姐才知道父亲原来喜欢吃这些食物。他们也是第一次从舅舅的同事口中了解到舅舅工作上如何待人处事,如何受后辈敬重。
就算拖着病体,舅舅无论如何都要处理客户的东西,一一吩咐,离世前依然牵挂,我母亲说舅舅就是如此责任心的工作狂,一边说着,却是痛心。母亲和舅舅很亲,有一次舅舅抓了一只蝙蝠,绑在母亲的蚊帐里给母亲玩,母亲说得津津有味。三姨妈说,他们俩以前爱吵架,舅舅脸上两道长长的法令纹,小时候母亲就骂他胡须佬,骂了就要不可开交,总是吵吵闹闹。三姨妈说,舅舅很幸福,小时候四个姐姐一个大哥都没机会上学,唯独舅舅一直读到教师文凭出人头地。母亲说舅舅是英文书院的高材生。
舅舅一家都受英文教育,我们家则是独中系统出身,却很不可思议的如此亲密,我们家从不给孩子电子游戏机,我就都在舅舅家里借表弟的PlayStation玩,二姐和表姐俩就像闺密,总是有说不完的秘密。
舅舅住院,母亲每天都到医院探他,回到家菜都凉了,却还是先得给神灵上香。母亲迷信,一家家佛寺道场去祈福,动手术那天,母亲还带来了一瓶开过光的灵水,让表姐给舅舅擦擦脸,润润唇。舅舅往生,母亲每天都到殡仪馆,最后连续念了两天的《地藏经》和《阿弥陀佛经》。
舅舅爱狗。以前外婆在世的时候,养了一只混种的狐狸狗,特别怕雷鸣,说是见了市政局打狗队枪杀野狗的情况,对轰鸣产生死亡般的恐惧,吓得蜷缩在门边不敢动弹。小狐狸狗特别长寿,却也敌不过岁月。后来舅舅搬了家,又养了一头小黄金猎犬,小黄金几年时光长得十分高大,舅舅一家人都很宠它,任它进出主人房,舅母每天熬排骨汤调在狗料里,香喷喷的。整个家都成了小黄金的游乐园。我很少见到舅舅笑,不过似乎只有小黄金能卸下他心里所有压力和不能与人言说的心事,和小黄金玩在一块时,舅舅显得如此放松。
去年农历年期间,小黄金被诊断患癌,半年后便走了。而今又过半年,舅舅没能过这年关,表姐他们都说,舅舅去和小黄金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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