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人都戴著口罩,冷夜裡穿著厚厚的大褂或是羽絨服,我身穿大藍色羽絨裝,有點蓬鬆的質感,加上口罩,簡直就像藍衣的Power Ranger,一下子,滿街都是Power Rangers,在杉樹底下,在梧桐樹底下,步履匆匆,不聲不響,我還在想是不是核裂變把大家都變成超人了,綠燈亮起,我穿過馬路,一切過於平靜,左邊有一座神社,山門前掛著許多許多成排成列的小白紙片,在夜風中輕舞。餘震來襲時我已回到房裡,被窩中見到頭上吊燈誇張地畫圈圈,接著一切又趨於平靜。我的第一次日本之旅就這樣在不知所措中度過。
311大地震引發海嘯,我們一起透過電視轉播親臨了可怕的世界末日劇情,看黑色的浪潮吞噬人們用文明鑄造的生活日常,生命在畫面中顯得過於渺小,很快就淪為黑水的一部分,或許是哪個神明不小心打翻了墨汁,頃刻將宣紙染黑,渲染一片不可逆轉的悲苦磨難。重災區逐漸在一年後得到修復,我們樂見於媒體上相互對比的照片,停泊在平房上的遊艇已經離開,堆疊成山的汽車屍骨也已清除乾淨,留下敞明的視野,但一些人已經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了,但願受傷的心也能得到平復。
我乘的是3月16日下午抵達的班機,一下機,學姐便在教授的安排下前來接我,我們坐上巴士從成田機場開向新宿車站,早稻田大學就在那裡附近,要轉一趟德士。巴士上我們沒什麼說話,只略略問了這幾天東京的情況,有沒有動亂或是實質的影響,學姐堆笑只是安撫我一切都好,沒有外人想像的那麼恐慌。至於核輻射什麼的,她沒多說,但誰又能馬上反應得出來?同事關心我,捎來幾則簡訊,說福島核電廠爆炸了,輻射雲隨風吹到東京上空,囑咐我帶把傘,不要把身體曝露在空氣中。那麼乾脆躲進屋子算了,徒增傷悲而已。我們斜對角坐著兩個洋人,一個說著很純正的英式英語,另一個聽起來大概是美國人吧,他們和一個日本男子聊天,大概是剛碰上無事而聊開的那種。男子說平常很少機會講英語因此看見外國人便躍躍欲試,那兩人連連稱讚他的英語好,車子裡都是他們朗朗的笑聲。兩人似乎是記者,或許是來深入採訪的吧,其中一人還到過阿富汗,聽那美國腔說,士兵當時可是荷槍實彈指著他呢。下文是什麼,他如何脫身,我已不記得了,只記得窗外泛黃的草地,然後出現樓房,接著天色變暗了,車子進入市區,許多大廈沒有開燈,辦公大樓只有零星幾格耀眼的落地玻璃裡晃動著人影,東京的夜色幽暗。學姐說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是為了響應節能,以備任何突發的斷電。
彷彿火的隱喻,火能燎原也能帶來光明,電,亦能帶來光與熱,背後的核能驅動卻也能幻滅一切理想,文明的浪潮曾如此澎湃,卻終究敵不過一夜無情的摧殘。
澀谷站外有個很大的十字路口,輪到行人使用時,縱橫交錯的人幾乎把路給佔滿了,人與人摩肩接踵都辨不明方向了,學姐說,要是平日,過馬路還得排隊,人龍要到地鐵站門口,大概五十米長。我只能憑空想像東京原來的樣子,眼下這不一樣的東京,雖然距離災區數百公里,基礎建設的破壞不大,但許多商店都還未恢復營業,幾乎沒有了遊客的身影,只有便利商店堅持營運。後來跟一位學弟談,才知道災難發生時便利商店竟如此重要,大家湧到各家便利店購乾糧食水,給電話充值,在每個區裡形成一個個小核心,相互噓寒問暖,抓緊魂飛魄散的安全感。但凡堅持站在工作崗位上的人們,笑容依舊,雖然我聽不明白,卻頗能感染到他們毅然生活的語氣,拉麵館的師傅吆喝著,依舊中氣十足,不讓人陷入那種荒謬的末日失落中。
在東京的第三天,學姐帶我們到處逛,遇上了大停電,必須在時限內敢搭地鐵回去,地鐵裡塞滿人,滿目灰色與褐色衣著的上班族,沒有人加班,盡都回家回家,標準的冬天色調。下車時,卡在最深處的沙丁魚們,很溫柔地邊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邊蠕動身軀,一步一步鑽到門口去,竟也不至於被門夾到甚或下不了站,功夫熟能生巧。
趕乘列車之前,我們繞道刻意經過皇居前院,那裡空蕩蕩杳無人煙,只有守門的衛士以及排列整齊的樹和石墩。皇居一側有小橋流水,高級的餐廳沒有營業,沒有鳥雀啼鳴,靜謐和怡,東京或因寧靜而越發楚楚動人了。
迫近0度的東京,櫻花不放,第一晚的餘震正好發生在山梨縣,切斷了前往富士山的道路,我取消所有行程,在東京浪游,誤打誤撞走入東京的安祥,悠遠的安祥,就只是那天氣太寒,太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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