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December 2012

酒店夜谭


  凌晨两点钟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发狂地咳嗽,精神百倍,真不该在这样一个夜晚失眠,农历七月十四,鬼门大关,我总是说,门关了,乖乖鬼都回去了,余下的,是那些凶神恶煞、调皮捣蛋的好兄弟们,流连街头,一时兴起就要对你轻薄,很好,果然满脑子一下子盈满曈曈鬼影了,睡在酒店套房的客厅沙发床上,左边是大角咀街景,面前一台黑沉沉的液晶电视,右边就是大门了,门上窥客孔下一张银色紧急逃难平面图板,板面反射着窗外街道偶尔掠过的车灯而闪烁着粼光,仿佛暗示随时有东西要从孔中钻进来,睡房里母亲和大姐依旧酣眠,时而翻身发出沙沙声,偶尔挠挠痒,指甲刮擦皮肤时有细碎的白色噪音般的呜吟,厕所水管的噜噜啦啦,中央空调有节奏的特特塔塔,我喉咙里带浓痰破破窿窿的咳嗽声,每一种声音都在寂寥的空间里无限膨胀。不住地往恐怖电影教导我们的方向望去,空调通风口、半掩的衣橱,只差床底了,仿佛鬼怪只会躲在这些阴暗角落,客厅里又到处是镜子,对倒的恐惧又加倍了,深怕一旦从床上跳起来灵魂即刻就被镜子摄走。

  恰好早上刚从大屿山回来,依稀记得几句《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零零碎碎,一时又背不全,神思益乱,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接着又唱起“The Majesty and Glory of Your Name”的男声分部,没办法了,只好插上耳机,放King's Singers的曲子,Hallelujah,但总觉得男低音Stephen的声音有种劣质磁碟播放时的撕裂,有种“Stairway to Heaven”倒带时的诡异……始终静不下心来。

  突然看见墙上有一条条细细的光线,淡蓝色,不像是在倒影街景的色调,打开灯,蓝色光线又不见了,关掉灯,没有继续出现,于是合眼逼自己入睡,却越发精神,睁开眼,那幽光又来了,来回往复,大姐被我吵醒,走出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却回答,白天喝了太多奶茶、咖啡,犯瘾。

  复开灯,翻开Levi-Strauss的小书《神话与意义》,看他如何以科学的方式解决神话的通性问题,如他所说的兔唇与双胞胎,二元并存的结构性连结/缺陷,我也试着用自身仅有的科学常识,解释那幽光的存在:视网膜上的视杆细胞负责夜视,只需一个光子就能启动视杆细胞的感觉能动,幽灵作为一种21公克的轻盈物体,它们所能反射的光线过于微弱,以致肉眼不能观察,而人类的夜视能力(只需那恰如其分达到临界的光子反射)却正好让幽灵偶尔得以现形,因此证得,那幽光正是我们所谓的幽灵作祟……一番胡思乱想,到底没能解决问题,反倒变本加厉起来。高中时候一个女同学总是说自己能看见灵异物体,旁人笑她却也惧怕,一次留宿居銮中华中学,一大班人吃了夜宵返校,在操场旁瞎玩起哄,那同学忽然很严肃地说,树下有个很凶很凶的东西,吓得大家拔腿逃跑,或许天眼是因为视杆细胞过盛所致,但后来上了大学,女同学竟说自己失却了这项特异功能,我们将信将疑,或许是过度使用细胞坏死吧,而当年树下到底有些什么,依旧没人知晓,只有那很凶很凶的东西知道。

  入夜的香港适合各种鬼故事,便利店、深夜巴士、酒店、电梯、医院……数不尽的场景,推陈出新。鬼节期间,旺角街头到处是冥钞的余烬,还有香的味道,像遭火舌舔过一样。那天回酒店的时候,红灯了德士停下,路旁一对中年夫妇焚烧冥纸后以铁棍撩拨,好让火舌来咬底下的冥钞,可能是太烫的关系,男人一松手铁条哐当滚落马路,就落在德士前面,绿灯一亮,就这么碾了过去,失眠夜里,这一情节始终挥之不去,但转念想想,如果真有鬼怪幽灵,何必一定要害我?我接着又翻开读了大半的Italo Calvino,却越发觉得这座“看不见的城市”阴气森森,十分可怖,城市与死亡,活着的人追寻死者的意志而生存着,努力走向死亡,意象诡异,思绪彷佛已然中毒,一切只有杯弓蛇影,再读什么也是枉然。

  友人曾提起一次经历,她在酒店走廊给朋友照相,相机屏幕里出现一个马来长发女子,就站在摆好可爱姿势的朋友身旁——没有脚的,友人强调——她放下相机,肉眼什么也看不见,复又举起相机,女子赫然出现在镜头里,果然相机的夜视能力太强了。阿嬷临终的日子,也总是嚷着说看见一个马来女人站在房门口向她招手,说得我们毛骨悚然,可为什么总是马来女子呢?我可没那勇气举起相机做实验,但说实在,旅游香港失眠的那夜倒平静得可以,除了我独自慌乱。再想想,若是鬼怪现形了,终得要学学钱钟书,好好和它谈谈文学与哲学的问题,或听它发牢骚,替它释怀,鬼怪整蛊人,不就图个快活吗?动之以情,聊它凄凉身世,谈谈文史哲,倒好把它给闷死,要它再死一次,剧情里的魂飞魄散。

  东方即白,迷糊中转醒,大概只睡了一两个钟头,后脑勺阵阵疼痛,嗓子沙哑,梳洗完毕,窗外突然警笛大作,不远处有白烟冒起,大概是民宅起火,我转过头跟母亲说,不然就是香港式的烧炭,你看那满街的劝阻自杀海报,何等绝情的语气。警察封街维持秩序,警笛声隐去,渐渐又恢复平静,我们则继续行程,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载2012年12月18日《联合早报·文艺城》

18 December 2012

新闻简讯一则


  10月1日,早上7时23分,警方接到来电寻求支援,在抵达XX组屋底层时发现一名四十多岁的华族女子,一动不动倒卧在垃圾槽附近,医护人员抵达后,宣布她于7时41分不治身亡。

XX

  高官收受性贿赂的案子实在精彩,女证人在庭上绘声绘色地讲述两人情事,一脸无辜,但每个细节字字腥膻,叫人惊艳万分,随便一句话就能成为隔天的头条标题。
  
  口交和停车场两个毫无关联的词汇,一下子成为全城热议的话题。

  接连十天的审讯,初级法庭热闹非常,除了记者,一大票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排着队望眼欲穿,毫无抱怨地让警卫检查身体,仿佛检票入场看电影一般,只为睹女郎风采,完全公开的窥淫欲望。

  他,在庭外阶梯处和各报章的媒体朋友闲聊着,多少天了,淡妆的女证人戴着不同款式的大墨镜、香奈儿的包包,还有每天不同色调的套装搭配,一点也不马虎。她脚步沉着地从车子迈向法庭,休庭后依然如故地走回车子,身边都是彪悍的保镖,记者近她不得,问破了嗓子,她始终微笑回应。

  “妈的,这女人真的很拽。”“你相信她真的是被逼的吗?”“鬼才信。”“最怕是法官相信。”“性贿赂的话,双方都有罪吧,怎么偏偏她只是个证人?”“如果她是受害者,应该加控那个男人性侵犯吧?”

  电话铃神突然响起,是上次采访过的那名女客工。

  说没几句,他便觉得那女客工很烦,电话那头,女客工一边啜泣一边吟唱着“你一定要帮帮我,一定要帮帮我”那惨绝人寰的嗓音。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帮,只好说:“我们能做的就是把你的情况导报出来,看有没有读者可以帮助你。”但事实上,上一篇报道出来后,没有任何人主动伸出援手。

  女客工不肯罢休:“法庭都判了让老板还钱,可老板就是不肯还,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家里还有孩子等着我养啊!”她接着说,“本以为这个国家注重法治,怎知道老板不肯发薪水,法庭判了,老板就是不肯还,分明是老板错了,却又不能把老板抓起来……”

  他算是怕了女客工,一边盯着法庭大门,担心有什么动静,一边敷衍说:“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申请变卖令呢?”

  只听见女客工虚弱哽咽的回答:“我哪来的钱请律师,就说申请了变卖令,可能得到的还不够还律师费。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还欠下这几个月的租金,你一定要帮帮我,帮我追回这笔钱。”

  他知道女客工很可怜,他也知道现实的窘境对她一个孤身前来异乡打拼的女人来说太不公平,太残酷,太不近人情。他也深知法律漏洞重重,雇主剥削员工的案件层出不穷,被拖欠工资的又何止她一人而已?他也曾向相关执法单位查询,得到的答案就是无能为力,但他听女客工重复这番话太多次了,忽然觉得厌烦,一心只想继续和媒体朋友谈论高官下场如何,高官将如何反击女证人的指控之类精彩绝伦的话题,但电话那头女客工却罗罗嗦嗦个不停。他突然一转温柔的语调,正色说:“请你冷静一点,我说了,我能做的就是把你的情况报道出来而已,让社会大众知道有这么一个现象。”这时女客工想插话,但他坚决地把对方压下去,“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我能做的只是这样而已。”

  女人停止了哭泣,说了声“谢谢”,便挂断电话。同事转过身向他招呼,示意法庭有动静,只听有人高呼“出来了”,记者们便一哄而上,快门声似机关枪连珠对着女证人扫射,闪光灯几乎要把人给弄瞎,一阵混乱,一位摄影记者被保镖一肘打在相机上,闪光灯摔在地上断成两截,只好退出战围,后面另一家报社的记者马上填补空间,像一团盘桓在花蕊上的馋嘴的蜂。保镖则熟练地杀出一条路径,女证人乘上豪华轿车,扬长而去。另一边厢,高官在夫人的陪伴下昂首走出法庭,两人十指紧扣,也是微笑对着镜头不语,记者们弃了女证人,翻身簇拥而上,两人缓缓步入轿车,仿佛影星踏出星光大道一样气派,车门关闭时一声脆响,宣告一天的等待终于结束。

XX

果然还是上了封面头条,一天的工作总算没有白费。星期六休庭,他回到办公室处理堆积已久的专题策划以及专栏题材,精神却十分涣散,渴望着一杯热仆仆的咖啡。
例常浏览公民记者网站寻找即时新闻时,他发现一则坠楼事件,死者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华族女性。他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马上拨电向警察发言人查询,当他念出女客工姓名时,发言人翻了翻资料后,简洁地答说“是”,然后机械化地阐述这样一个事实:10月1日,早上7时23分,警方接到来电寻求支援,在抵达XX组屋底层时发现一名四十多岁的华族女子,一动不动倒卧在垃圾槽附近,医护人员抵达后,宣布她于7时41分不治身亡。


16 December 2012

【小生之言25】又一次走到世界末日的尽头



  我已经完全无法记起1999年12月31日我都做了些什么,时隔多年,我只知道当时年幼无知的我对于“千年虫”、“千禧年”还有“世界末日”几个词汇有某种十分神奇的模糊印象与概念,仿佛世界末日是由一条虫引起的。

  1999年我才小学六年级,那时候的我对死充满恐惧,或是说充满无知的却又奇幻的想象,每天睡觉前我都很担心隔天再也起不来,疑惑死亡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人到底有没有灵魂,死后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这与当年那股世纪末的末日气氛有何神秘关联,只记得当时的港产电影色调暗沉,刘青云、任达华主演的警匪片《非常突然》结局好人坏人全部死光光,有人说那是1997后回归时代外加世纪末的双重暗沉,那个年纪看这类电影虽然不至于想起这些沉重课题,但看多了可能也就有点潜移默化吧?

  每次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总觉得自己无限缩小,黑暗无光的空间则无限放大,有一种昏眩,令人加倍紧张,结果我还是睡着了,结果隔天我还是醒来了,结果我依然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2000年升上中学,开启人生新篇章。

  就这么又过了12年,世界末日又来了。

  世纪末是西方创世纪给人们的启示,这次则轮到玛雅人来预言,像是红楼梦里“你方唱罢我登场”,乱哄哄一阵,却原来暗藏《好了歌》的禅思意境,要我们学习看透人间无常。

  朋友问我,世界末日要到了该怎么办,我笑着说,根本没有末日,只是那时候玛雅人在篆刻历法时,石板材料不够了,刚好只够写到2012年12月21日,那个雕刻人当时的内心大概有这么一段OS:“反正还有几千年,都不关我事了,肯定也等不到那天”,然后就决定罢工不写下去,不了了之。结果这一天却真的在斗转星移之后降临了,于是我们平白无故被古人又开了次玩笑。

  但无论世界末日是真是假,我都决定在21日晚上11时,好好记录当天做了些什么,以便日后又有哪个世界末日预言来临的时候,我可以在那个前夕读一读上一个世界末日我都干了什么,不必像现在写这篇文章的我,对1999年12月31日毫无记忆,又囧又懊恼。

  世界末日的预言大概就像结婚纪念日、情侣相恋99天、光棍节、世界人权日、世界西瓜日、世界睡眠日这些名目一样,给我们一个借口,摆脱程序化的生活模式,给我们一个机会,去做一些平常不会做的事,给我们一点启发,思索生命探讨死亡,学习珍惜现在珍惜所有。

  浪漫的人肯定会选择在末日前夕与情人醉生梦死,单身汉选在这天表白,嬉皮士大概只想着要做爱吧?有人决定出国旅游散散心,反正平日里太多事情要忙,只是不知道餐馆开不开门做生意,毕竟世界末日前夕谁还想要工作。

  担心的人则统计着近年来的天灾人祸,全球气温上升北极冰群融化,什么京都议定书,什么朝鲜发射火箭,什么日本311大地震,绘声绘影的,仿佛世界末日无法避免,还能做什么力挽狂澜?

  如果世界末日真的到来,我这篇文章无论赞同了或否决了世界末日本身,早已失去意义,大家说了什么都没有关系,读者你读了什么都不打紧,反正一切灰飞烟灭,世界即将陷入混沌,一切归于大同寂灭。

  届时我们只能以豁达的心理安慰自己,反正是一起死,没什么负担和不公平,没什么值得抗议,道家说的道生一,一生二,然后生出万物,因此万物也将归于道,归于一,或是佛教里的终极涅磐,不再有苦厄……

  然后编辑跟我说:别忘了三个星期后要交稿哦。我才暗自庆幸这不是本栏的世界末日。
  
  
  

4 December 2012

晨梦



  今晨的梦中,我牵着我那不知名的女友,要一起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她转身换了双高跟鞋走过来,一下子比我高出半个头,她站在我面前,可能是因为鞋跟太高的关系,站得不很稳当,我轻抚她的双臂,我们说话,说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了,她一下倾左一会儿倾右,终是踉跄脚步,扑倒在我身上,一并把我牵到地上了。我们的脸如此贴近,我笑了,她微嗔,说,还是换双拖鞋再走的好,我说,只要走路的时候不容易掉下,穿什么都好。真不晓得我们这是要去哪。她离开去换拖鞋,我从地上拾起一只高跟鞋——啊,我现在才发现原来她是赤着脚离开的——把玩一番,黑色的,鞋跟并不非常高,一抬头,她已换好回来了,是白色薄薄的塑料平底拖鞋,感觉全身装束也变了,却又说不清是什么变了,我突然有个疑惑,她到底是不是之前的那个她,但我们依旧面对面站着,我高她半个头来,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柔和亲切,但还没走我便醒来了,一看时钟,已经将近11点,不用上班果然能够赖到日上三竿,我继续窝在床上,口很干却懒得起身喝口水,回味那个梦,当真不晓得我们是要一起去个什么样的地方,大概是要去某个悠哉的国度吧,拖鞋还适合到哪里去呢?海滩吧,或许是度假也说不定,享受被椰树稀疏的叶筛洒过的赤道阳光,又或许我们正准备要去经营一家背包客栈,在斑驳青苔的古迹旁,穿拖鞋也十分清雅自在;又或是像家的地方吧,我们准备回去某个原点,我猜,梦里相遇,不尽然就得精彩得要私奔或逃离宿命之类的命题,毕竟我们当时那么亲昵,而且不缓不急。我想,是因为把卡夫卡放在枕边的关系,一个梦要有怎么样的意义呢?但又何必有什么目的,不就是一个断裂突兀的片段嘛,前言不搭后语的,甚至是一场神经错乱,反正现实生活是一望无际的规律与局限,又何必赋予梦什么意义?我试着重新演绎我们的对白,她穿起高跟鞋的时候,我一定是自嘲自己是个矮子了,看她急的,支支吾吾地开释我,可为什么摇摇欲坠呢?注定是要扑到在我身上的啊。



  今晨的梦,牵扯太多死亡。

  工作日里,总是在闹钟响起的一小时前无梦地醒来,看看时间,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到厕所去撒泡尿。洗洗手,快步回到床窝里,睡那最后的四五十分钟,晨梦都说好了在这个时机里汹涌,直到闹钟滴滴答答地唱起歌来,才嘎然而止。真不该把好听的歌曲设定成闹钟铃声,好歌竟一下子成了生活梦魇,第一个和弦就足够让人心惊肉跳的。按掉第一重,贪婪地合眼,五分钟后第二重又奏起,只好下定决心挣脱被单起来,工作生活的早晨总是如此。
今晨铃声用鼓棒将恶梦击碎,以致没有什么片段好记忆,只剩下迷迷糊糊的轮廓,残存唯一的意象死亡。中学时,我曾梦到大水淹没城市,有房子着火了,远处有黑烟缭绕,我被一只可怕的巨兽追逐,不停地跑,啊跑。后来中学毕业了,又再次做了相同的梦,简直一模一样,醒来后十分惊愕,仿佛时空交叠了,想不通重复的梦代表的是意义的强化抑或是脑袋神经短路,接错了记忆库胡乱取材,那么巧炒出同一盘菜来,又或者实际上有太多太多记忆不起的梦,正在深夜中回旋,一次一次放送,直到太阳出来才被蒸散无痕迹,像月圆之夜隔日醒来的,完全失忆的狼人,谁又能保证呢?

  学生时代梦的内容都很玄幻,爷爷去世的时候,年幼的我梦见他老人家从神台上的相片里爬出来和我聊天。爷爷从我有记忆以来都坐着轮椅,右臀上有个可怕的发黑的伤口,阿嬤每天要帮他清洗换药,母亲说,车祸后医生在爷爷的盆骨里钻了螺丝,可爷爷康复能力很强,螺丝竟然被爷爷的免疫力排斥出体外,像是用特异功能一天拧一点,慢慢给拧了出来的,但爷爷始终不肯站起来,始终爱躺在轮椅那靠弧了的椅背,微仰着头,千里传音让阿嬤,过来,过来。爷爷临终前让阿嬤泡了杯加了炼奶的美露,暖暖地喝下肚,一睡就再也不醒来。爷爷在梦中矫健地爬出相框,我在梦里一点也不惊讶,祖孙聊了好一会儿,我哪会多少潮州话?母亲解释说,是爷爷特地回来,他最疼我了。

  有一次,大概是世界被侵袭了,有军队进驻校园,同学们排排站点算号码,兴高采烈的,结果老师宣布,单数的学生要被杀头,他们把我拖了出去,刽子手竟然是小学六年级时的级任老师,虽然每次数学卷子成绩不好,或简单的题目大意错了,就要被藤条抽掌心,但老师却不至于要变成刽子手吧,而且时隔多年,不知道为何要在这般场合里重逢。上了大学我倒是遇见了老师的女儿,虽谈不上知己,但偶有见面,她娇小玲珑,略比老师要矮一点,声音轻柔不似老师当年雷厉风行的作风,我始终没有告诉她关于这场梦,但每次见她就不经意想起。这梦兀自进行得圆顺,处处是稀松平常的气氛,即便那荒谬的死亡抽签仪式,生命有时候就是这样被简化成一支无聊的,却又不可逆转的签。我背对着老师,仿佛古老的斩首奠仪,恍惚间那些双号的学生都在围观,像古代行刑的市集,又像是沈从文儿时成天在城门见到的杀戮。一刀挥下,我便醒了,灵魂从一个时空里的终结迅速重返我痴迷的肉体,感觉项脖有被挤压过的微麻,喉结吞咽时乏力孱弱而窒息,大概是被枕头或被缠勒的关系。
今晨的梦中我正面临死亡,闹钟铃声打散了人物情节,一切消散无踪,只剩下最末梢的恐惧,教我不敢赖床,也只有这样,我才不再赖床,深怕梦的延续。



  今晨,我出现在别人的梦中,她说梦里我们回到,那段一起歌唱的岁月,她还梦见了许多合唱团里的朋友,殊感荣幸。汲养自合唱,那些人声编织的和弦多年来清净我的心灵,歌声最是奇妙的东西,独唱时我们感受的是个性的张扬,表现歌者内心的喜怒哀乐,歌者的孤独,当许多许多歌者一齐吟唱,我们却要隐逸自我个性的棱角,让彼此的声音圆融无碍,一点争强好斗的私欲便很可能刺破和声的张力。和声是气球,不断填充,缓缓扩大,到那个最饱满的临界点,不至于爆裂,张力才能蓄满能量,在缓解的霎那得到解放。中学毕业后,我始终无法离开合唱,早习惯了用迷离的和弦疗愈庸扰的生活,但许多朋友都离开了,埋头学业,考取文凭,工作结婚生小孩,有时我们相约在卡拉OK,幽暗的厢房里大家拿起麦克风忘情地高唱,眼睛盯着跳动的歌词,就像当年我们屏息等待指挥手势时的模样,我忍不住邀请他们加入我身在的合唱团,延续当年那首单纯的歌,他们转过头对我说,好怀念那些日子,却不知道该如何再度融入那种合唱的状态。今晨我以最是我所希翼的形象,出现在她的梦中,不知那个我,是否晓得一切诸遁虚空,似幻如泡影。如何能回到那个过往?那个我,不知吟唱着什么歌曲,哪个声部,铿锵抑或优柔,那道旋律该怎般萦回?人们说梦是无声的黑白剧场,对白是潜意识的暗流,她的梦中,不知是否有歌荡漾,像礼堂高耸的脊梁下的荡气回肠?那个我又知不知道自己正做客他人之梦,贪图那一晌之欢?正如我梦中的她,她到底是我的客人还是梦的主人?庄周梦蝶,是我梦蝶?是蝶梦我?平庸如我,只是在想,如果那梦中的我有那么一点调皮捣蛋,想让她多给我一点注意,不肯照剧本演出,会成什么结果?或许我梦中的她也总是顽皮地忤逆剧情,才致使梦如此真趣。或许我们都活在别人梦中,不安分地等待出场的时机,哪怕是到不认识的人的梦里,悄悄做个偷梦人,醒来又都忘记了,潇洒走一回。就在这时候,有个失落的老朋友突然问,怎么梦里没有他。这该怎么解释呢?真不该把梦说给任何人听的啊,梦是私密,梦是自我耽溺。


载2012年12月4日《南洋商报·南洋文艺》

1 December 2012

晚上好


  终于。

  外星人降陆马来西亚了。
  
  小明简直不敢置信,这么多年来,电影里外星人都在讲英文的国度降落,尤其是美国,差不多都没有再住人类了的美国!——今天却竟然出现在小明面前,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铜锣烧一样的飞碟,强烈的白光,热气氤氲,逼着小明眯起眼双手拼命挡在脸上抓开强风,和电影里一模一样。
飞碟静止不动。
  
  突然,门打开了,有外星人从阶梯走下来,阶梯很长,天国的阶梯一般。小明很知道,长年累月对外星人形象描述的叠加,大头大眼小嘴巴,很卡通很可爱,又或是张牙舞爪嘴巴里还暗藏另一个嘴巴,长满鲨鱼一样的锐齿。小明想逃,却也不忍离开,暗忖,就算被吃掉也要看一眼外星人的真正模样,也好印证十几年来对外星人的印象,到底猜中多少,到底是偏见想像,还是真有其事,那也就不枉此生了。  

  外星人缓缓走下来,小明开始担心,担心该用什么语言和它交谈,毕竟自己最讨厌英文了,上英文课浑不知老师在教些什么,爸爸妈妈觉得英文很重要,还下重金每周额外补习,把踢足球的时间都给赔上了,学的是新加坡的教材,说是这样就能赶超马来西亚的英语水平,但上课除了挨打挨骂,忍受能力加强了,其他一点进步也没有。

  How do you do? ——小明想,大概不能一开口就问:你吃饱了吗?毕竟电影里的外星人都说的洋话,或是日本动漫里头,一口谦逊的日语,哇,那会不会是一个超萌的女仆,或是月光仙子之类的美少女?

  心里十分挣扎,到底要说英文的啊,来到这个世界,以外星人的智慧,肯定要学会世界最通行的语言,联合国第一官方用语,你看无论哪个国籍者担任联合国秘书长一上舞台张口闭口就是英语,动不动就强烈谴责,管它带着怎样的腔调。那么,外星人的英语会是英式美式中式还是地中海式呢?小明不禁又笑了,仿佛在盘点各国的美食一样。

  阶梯到底有多长?外星人走得实在是太过缓慢了。但打定主意,小明确信,如今旅游业这么发达,外星人一定学好了英语才敢驾着飞船来到此地的,于是小明点点头,一面坚定地看着那强光里慢慢移动的阴影,一面想着课堂里教导的英语词汇,但怎么拼凑总是不成连续,十分紧张啊。

  一个高挑的黑影从白烟迷蒙中慢慢接近,小明的心开始狂舞,突然黑影中传来十分高亢的语调,说道:Selamat Malam!Adik, apa khabar?


26 November 2012

類似過敏癥的布爾喬亞式輕吟


  我不知道我是因為醫生說我呼吸道過敏了才過敏的,還是真的過敏了,但吃過藥,眩迷的藥性卻徹底將我變成一個偽病人,一個患上芝麻綠豆小病竟癱軟在床上,癱瘓在電腦前,借口拿了兩天病假的偽病人。

  病假結束,踏上前往公司方向的地下鐵,換乘後找到空位坐下,一面翻讀村上春樹新版的《睡》,我從沒看過舊版,但新版有魅人的插畫,油面紙,精裝,書脊可以舒服地靠在掌心,但這時隧道裏列車行駛得更快了,頭頂的冷氣隨著速度增強,我記起醫生的囑咐:千萬不要開冷氣睡覺——原來冷空氣可以誘引我的敏感,思緒掠過,啊,原來她睡不著,被那種類似失眠的癥狀糾纏,而我卻大口大口咳嗽了起來,短短三十分鐘的車程,當真呼吸不了冷空氣啊,右邊那白人男子太過魁梧,一副背包客的模樣,滿嘴胡渣,我別過頭往左邊空位咳,以示禮貌,唾沫打在書頁上沒來得及擦,余下淡淡水痕,噢,一定要喝水了,但車廂裏是禁止飲食的,我可是平日裏最憤世嫉俗討厭沒禮貌的家夥破壞車廂良好文化小心眼的那種人,而她依然瞠目醒著,愈加精神,回味每一個失眠的夜晚,我卻只能大口大口吐氣緩一緩卡在喉嚨裏的癢,終是不可自拔地掀開書包擰開瓶蓋快速啜了口水,嘴巴尖得像老鼠,饞,四下裏乘客仿佛都在盯著我看,人人喊打的碩鼠,po上網就肯定萬人撻伐了,再一口,唔,快到站了,水和痰在喉嚨深處攪在一起馬上起了化學反應,忍一忍吧,門終於開了,大步逃離,左右無人方敢深吸一口氣,使勁咳咳兩聲,把痰水逼出來了,褲袋裏卻沒有紙巾,只好盛在口裏,下顎馬上變成一個恰如其分的瓢,俄又咳出一口,幸好不至於溢了出來,我閉緊嘴往地表上逃,三並兩地跨步,深怕碰到哪個同事,尤其是那些不熟識的,開不了口啊,尷尬,因為深知那種無可奈何必須把咳在舌尖上的痰吞回去的痛苦,那種粘成一團帶鹹澀如餿水般的痰味,好不容易才躲到廁所裏解決掉,吐進蹲式馬桶的無底深淵,但它們卻無窮盡地從我肺裏逆流而上。

  站在行人道前等小綠人給指示,卻突然細雨灑落,我掏出傘,綠人亮了,一邊走一邊撐開,傘面很快給打濕,但雨卻這樣不負責任地嘎然而止,像樂曲中突如其來的休止符,作曲家的肆意玩笑,枉費了傘的一片苦心。走進辦公室,大家都問我怎麽了,臉色好難看,捎來太多問候讓我愈加愧慚,不禁又咳出了聲,只好說,過敏了,封閉的冷氣房裏肯定要咳嗽的,真可憐,真可憐,一位同事卻一語道破:大概是太久沒工作,一回來就對工作過敏了——或許真是如此吧——突然很想回到從前,裝病,倔著不去上學時那種純真可愛,有一次補習老師開車到了家門口,我躲在房裏不肯出來,恰好爸媽不在,車笛嗶嗶嗶地催促我,我壓低身子,舉起手在窗邊搖,像在說:沒人在,果然車子掉頭走了,一點不合邏輯,但我卻也成功曠了一堂課,中學時代避無可避每天軍旅生活般,只好神遊,老師臺上講,自己在下面抄功課、發呆、練歌,或把一塊錢折成一對心連心送給喜歡的女生,然後把桌子畫得亂七八糟,全部都是她的代號,於是大學時代變本加厲起來,每個學期都固定選一門課來曠,在宿舍裏睡覺、打電腦,學期末考試同學才發現我原來也拿了這門課,問我為何礦課,理由是聽不懂,上了也是白上,很瀟灑,沒有半點負擔,竟也沒被當掉,那時候渾身傻勁,絕不錯過任何校園活動,揮霍青春無度,一切現實課題都向銀行借貸解決,仿佛隨身攜帶伸手可及的金礦,不讓家裏操心,連生活費也都可以貸,戶口飽滿也就大剌剌地花錢,買新衣服,吃香喝辣,約同袍出國旅行,直到畢業了,找工作,才發現囊中羞澀,租房子的錢也沒有,無地安身,憂患意識才從骨子裏滲到毛囊化作臉額背上的膿瘡,生活費用一應恍如天文數字,再查查戶頭,欠了幾萬新幣,兌換率,還要算利息,怎麽攤還?不曉得是誰發明這可怕的象牙塔模式,打著人人可以上大學的崇高旗號,讓呆頭傻腦的中學生們頭腦發熱一窩窩飛入這粘人的蜜糖漿裏,吃到一點甜頭便兀自憨笑,卻沒想到自己已深陷囹圄,可怕的豬籠草,慢慢被無情的現實消化掉,自此,還債成了一輩子的生活主題,或許真的是過敏了,對工作生活的毫無意義過敏了,工作就是為了賺錢還債,還了大學學費,又得還房貸,哪天買車子了又要貸款,還有各種莫名其妙的保單,滾雪球般,越還卻越欠越多,仿佛做什麽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像剛才的那場雨,匆匆來了,又停止,但傘卻濕了,白白被嘲諷一番。

  咳嗽從一碗湯頭太鹹的板面開始,老板娘戴著手套手腳麻利地為我烹煮,把一顆蛋打在塑料盒裏,整鍋沸騰的板面就澆上去,隨手捏一點炸焦的江魚仔灑在上面,就算大功告成,老板娘遞給我的時候大拇指還略微插入湯裏,卻麻木地一點沒有被燙著,我也竟覺得沒差,兀自捧著板面回到辦公桌,一邊讀報一邊吃,蛋黃還是生的,刺破了便染濁了湯,而湯變濃後卻依舊很鹹。揮舞著一次性木筷,有參差的毛毛翹起,沒精力把毛毛拔幹凈,反正浸在湯裏就都鋪平了,一如點了墨的毛筆,但用來夾滾熱的食物,邊吃還是邊覺得小小惡心,板面也煮得有點過於綿軟沒有嚼勁,可我還是把它吃完,再多幾次還是照樣把它吃光,畢竟午餐時間就應該吃些什麽,盡管肚子一點也不餓,或是早就餓扁了被胃酸蝕出個洞不停嗝出胃氣,總之午餐時間就得吃點什麽的。吃過這碗過鹹的板面,我立刻感覺到喉嚨被割裂,可能是劣質江魚仔的椎刺炸得不夠透徹的關系,也可能是鹹水把喉壁粘膜的水分都吸走以致龜裂出血了,當下我只能多喝幾口開水敷衍了事,隔天竟還買了一大包燒餅解饞,就這樣完成了咳嗽的七星壇,東風乍起,肺葉如風箱被健碩的火工頭手肆意壓擠,沒有規律可循,完全仗著他掌竈的脾氣,先是幹風,漸漸咳出了痰,顏色一天深似一天,兩個星期後,呈大便青,仿佛吐出迷你版的卡通電影裏的爛泥怪獸。

  久咳嗓子就啞了,隨便吃咳嗽糖,含在嘴裏吸呀吸,吃多了上顎皮膜也給摩擦破了,添了一項口腔不適,聲音卻越逃越遠,以致唱不了歌,十分氣悶,洗澡時浴室變得冷冷清清,只有花灑稀裏嘩啦亂哭亂叫,接著被排水槽的巨大腔體放大成詭異的轟鳴。

  病假的兩天裏,時間像痰一樣黏糊,瀏覽面子書讓時光更加凝滯,等待更新,等待什麽人給我來個贊,難道要贊我病怏怏的模樣嗎,我也不知道,反正連一些生離死別的場面也成了贊的試練場,任何情節都可以用贊來總結,好的壞的,贊延伸出極其廣泛的意義,飛越無限,我卻與有榮焉,享受著自我捏造的快感,但這種快樂太短暫,一下子就有新的類似的東西把我掩埋,怎麽大家都在分享同一件事,怎麽他說的和她說的話沒什麽差別,但我卻深信不疑,從不同人嘴裏說出來會有不同的感覺,於是樂此不疲,仿佛一切的重復都只是deja vu,也不需要去深究到底誰才是原創,反正看見就看見了,當訊息停止更新,我看了看表才嚇了一跳,原來時間還在原地踏步,而我卻如此焦躁不安,一旁的電風扇鐵網上沈積著厚厚的灰塵,隨便一刮就有成團的埃塵輕輕墜地,我把它的角度壓低,不讓風直奔我來,反身趴到床上去,一想起生病這件事就莫名其妙喉癢難當,咳嗽起來,背脊的毛孔悚然撐開,一陣陣涼,馬上又咳了幾聲,痰卻不肯出來,怎麽使勁,咳到欲嘔的地步了,眼眶都濕了還是沒有結果,整張表情陰沈扭曲,黯然如一個重癥的病患,卻不知怎的,有種心滿意足的安慰。

  醫生開的咳嗽藥罐子上付著小量杯,淺紫色的藥水,甜甜嗆嗆,拇指與食指掐著量杯喝倒有種吃日本燒酒的氣派,一天三巡,五天就給喝個精光,饞嘴得很,咳嗽緩和卻沒有完全停止,母親則照著單子用十二碗水,加上幾塊錢瘦肉,熬一個半小時的海星止咳湯,從南丫島旅行買回家的特殊紀念品。從來不知道海星可以制藥,喝起來竟然有種竹蔗水的甘甜,還夾雜著一點肉香,以及亂七八糟的中草藥味,海星什麽味道完全解析不出來,或者根本沒有味道吧。接著又搗碎生姜取汁,讓我和著茶包泡水一起吃,因為說我這是風咳,要從體內驅寒,或許我是某天中了玄冥神掌以致寒毒攻心吧,過敏不過是一種科學的說辭,來掩飾神秘主義引發的內傷,而我得學會九陽神功才行,才能用戶體神功將淤積在心中對於生活的空虛逼出體外,逼出那種亦真亦假的,名為虛空,虛無縹緲卻被漫畫家形象化成各種有形的奇異生命體的東西,那像黑洞不斷吞噬我體內一切光明的東西。

  那東西仿佛每侵吞一點意念就在我體內留下一只爛泥小怪獸,一只一只在我體內頑皮地活蹦亂竄,才致引起這類似過敏癥的癥狀吧?


載2012/11/25《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此為原稿)

25 November 2012

【小生之言24】在一轮空袭之后

一轮空袭行动后,一个两岁大的男婴被送入加沙Shiffa医院,医生Madji Na’eim一看,那竟是自己最年幼的孩子。

这是世界一角,我们所无知于的,复沓着的悲剧。

在国际斡旋下,以色列与哈马斯11月22日终于达致和平协议,以方停止任何由海陆空对加沙的袭击,哈马斯也不再发射火箭炮进入以色列领域,结束了八天的血腥冲突,但即使我们再无知也都知道,这脆弱的和平不会长久。

自从上世纪初的犹太复国主义(Zionism)到二战犹太人大屠杀,到《1947年联合国分治方案》将巴勒斯坦划分为阿拉伯人与犹太人的分治地造成中东诸国反制,紧接着爆发以色列独立战争,巴勒斯坦这块土地便不再安宁。

犹太人成功建国后,1967年发动“六月战争”,违反国际决议占领分属于巴勒斯坦人的土地,即便国际法庭裁决以色列违反国际法,但以色列始终单方面兴建居住点,掠夺原属巴勒斯坦人的农地,不时进行经济封锁,从武力与经济抑制巴勒斯坦的建国希望。

自此,中东的犹太人从受害者变为压迫者。

一系列历史因由催生了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流亡中东诸国的巴解武装分子在阿拉法特的率领下暗杀夺权到处流浪建立据点,期间巴勒斯坦人民于1987年发动起义遭受以色列武力镇压,巴解宣布独立,其流亡组织最终被迫撤出黎巴嫩回返巴勒斯坦。好景不常,法塔赫自治政府的贪污腐败却让更激进的武装组织哈马斯获得拥护,2006年大选哈马斯大胜,致使如今哈马斯控制加沙,法塔赫治理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政治局面。

1993年双方签署《奥斯陆协议》,和平进程却在以色列总理拉宾被国内激进派刺杀后掉到谷底,此后以色列没有减缓其武力入侵,2009年甚至发动地面战,造成巴勒斯坦平民严重死伤。甚至这次11月14日发动空袭以来,以方发动地面战的恫言更是不绝于耳。

后911反恐时代,西方国家总是师出有名,以色列在美国拥护下倔傲于地中海,蔑视中东诸国早已不在话下,这次军事行动瞄准哈马斯主要人物、据点,日以继夜进行轰炸,便就挂着反恐之名,何等方便,仿佛殃及无辜人民是无可奈何的国际正义的代价一样,何等气节。

以色列总理内坦亚胡指责哈马斯与伊斯兰圣战武装分子长久以来发射火箭炮进入以色列袭击平民,战事爆发后连任成功的美国总统奥巴马也以一句以色列有权自卫,默认以方的军事行为。

轰炸行动第一天就干掉了哈马斯武装头目Ahmad Jabari,许多人猜测,这次武装行动与以色列明年1月22日的全国大选有密切关系。无独有偶,2011年面对国内经济压力且为求连任的奥巴马,也在一次暗杀行动中成功杀死奥萨马·本·拉登,建立好战的小布什多少年都无法促成的反恐奇功。

这种“为人民复仇”的政治戏码在二十一世纪的天空底下继续上演,无非证明国际正义只不过是国内政治的筹码。对以色列来说,巴勒斯坦人民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多少年来以色列展开经济封锁,巴勒斯坦人民生活贫苦不堪。

这次八天的武装冲突导致至少140名巴勒斯坦人(超过半数是平民)死亡,另一边厢则有5名以色列人死亡(两人是士兵)。

再谈以色列的自卫行动,《经济学人》几天前发布了一系列数据,惊心动魄地告诉我们双方的实力悬殊,以至于迫害者与被迫害者之间的身份继续模糊:

·2006年4月至今,遭加沙炮火杀害的以色列人:47(或曰26)

·2006年4月至2012年7月,遭以军杀害的加沙巴勒斯坦人:2879

自从哈马斯夺权后,从加沙飞向以色列的火箭炮炮数迫近万枚,大半被以色列的导弹防卫系统拦截,或是落在无人地带,反观以色列军方的高效却让加沙付出惨痛代价。

这是一个可怕的暴力循环,以色列态度继续强硬,巴勒斯坦人民便更倾向以暴制暴的武装领导人,两边对着干,中东永远没有和平,加上联合国执行力的孱弱,加上美国对以色列的偏袒,加上中东各国合纵连横的变卦(阿拉伯之春后中东与美国的关系;伊朗、埃及持续武装哈马斯),和平之路还非常遥远。

法塔赫自治政府日前申请让巴勒斯坦成为联合国“观察员国”,下周结果揭晓,马上便能考验这次停火协议双边的诚意。

“包裹在穆斯林文化里的基督教徒”的著名犹太知识分子萨伊德,临终前不遗余力推动巴勒斯坦和平,这里以他的名言作结,为这纷乱的世界找回一点良知:“在过去的35年中,我不遗余力地为巴勒斯坦人民争取权利与自决,但是我始终不曾忘记犹太人民的现状和他们曾遭受的苦难,包括迫害和大屠杀。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人之间应该朝向一个共同的目标共同努力,即和平共处,而不是进一步的压迫和否定。”

22 November 2012

【絮語】一厢情愿

想像一個男孩在熄燈後的床上對著手機頻頻傻笑,那該是個多蠢的畫面,卻意外的洋溢著無與倫比的幸福。

19 November 2012

波浪之歌

12月5日〜12日
經常就有一種話沒說完的感覺
句子最後放~的人
看起來像彩帶
一般都比較熱情
帶點溫柔撒嬌的想搖擺
^_^說著話
拉長某個音,例如:啊~
啊~~~~~~~~
他回復說,“你最近氣喘嗎?”
不過有一次,這個很著名的學者給O(∩_∩)O發郵件的時候心地善良的使用了“嘛~”
尾音更有撒嬌的老感覺
意思多數會不一樣
這個符號
不,我就在這裡,Manja!
Manja 是撒嬌!
一般表示手舞足蹈
沒有確定的含義
當不想用句號的時候
^o^,問題是你問來幹嘛?
怎麽會顫抖?
因為其他標點符號都不符合自己想要表達的情感和語氣
或者要某個不想配合替代性符號很隨便的蕩漾
或具體開朗和豁達比較嬌柔時
語言學界的態度就是有些超常
飄~

6 November 2012

为求一口水



孩子们的眼神总是那么充满疑惑。一如不速之客,我们匆匆走入他们生命中那微不足道的一刻,尔又突然离开。孩子们停止游戏,或从炎热的午睡骤梦中惊醒,静静看着揣摩着,我们的相机,把他们贪婪地摄入,变成一个无垠的画面,因为光圈的关系,背景朦胧,仿佛高脚楼被椰雨蕉风刮成印象派画作,但孩子们黝黑脸庞里那乌溜溜的灵眸,游移在皎净眼白中的灵眸,以那不可名状的真挚,解构我们所谓的善意,彻底瓦解我们的自以为是。

  面包车颠簸地驶入Khtom Krang,这个没有中文译名的农村,从金边出发,首先要经过磅士卑省的要道,长长的柏油路两旁尽是陈旧简陋的店房,敞着大门做生意,天气干燥炎热,满地晒出细幼的黄沙,车子往来,掀起阵阵迷茫,店里的人们吐纳着尘土,像电影里的南美洲——只因为柬埔寨鲜少出现在电影里,于是我们尽情地陷入南美的魔幻风情,抬头是快要爆炸的太阳,低头则大漠狂沙。

  车子拐入黄土小径,满目庄稼田园,稻苗随风舞动如潋滟的清波,沿途擦肩许多牛车,白牛瘦骨嶙峋,没有脂肪的皮无力地悬在胯下,田埂上木板高脚楼参差而立,分别都漆上红黄蓝三色,混搭起来十分艳丽,每家每户的楼脚都系上吊床,老妇一边盯着我们的车子看,一边轻盈地摇弄吊床里酣睡的小孩,恍如东篱下的悠哉。

  以一个记者的身份进入农村,我们尾随在一个短期义工团身后,看他们如何甩开城市的枷锁,没入这地图里无从标记的地域,在乡间晒出热汗淋漓,只图改善贫穷人民的生活,而我们则十分狼狈地观望着,像一台面无表情的机器,滴滴答答印刷出苍白的报道文本,依照惯例,企图引起读者的怜悯,其中一名义工说,虽然短暂,却始终尽了一点绵力。

  他们说,柬埔寨有许多农村人家没有干净的食水,因此百病缠身,幼童夭折,成人影响生计,所以义工团来了,利用简单又低成本的生物沙过滤技术,瞬间将泥浊的井水变得透明,村民淑贤说,像神奇水,可以咕噜咕噜饮尽,没有割喉的痛楚,没有恶臭,不必再花钱花时间去找干柴烧水了,也不再拉肚子了。

  ——原来喝一口水竟是如此负担的事。

  滤水器就安放在亚答屋一角,亚答编织的墙上挂满淑贤年轻时候的照片,婚照中一个红彤彤的囍字,但后来两人分手了,女儿陪在母亲身边,如今也出嫁了,我却以为她的丈夫过世了,即问,是否与水传播的疾病有关,翻译员没有给我使眼色,直接转译了问题,淑贤满脸疑惑摇摇头说,怎么会有关系?一切仿佛太过荒唐,自己简直像个拿着剧本胡乱对号入座的懵导演,搞砸了一幕好戏。

  前往淑贤家之前,我们先与村长恩钟了解村子的情形。见面前我们问翻译员该怎么称呼村长,翻译员说,村长年纪很大了,大家都尊称他大伯或大叔之类的。进一步问,原来恩钟还不到50岁,同行的记者说,可能是村子里时间过得慢的关系,50岁已是十分历经沧桑了吧。但恩钟看起来依然精悍,他说,一年来只下了一场雨,村子110多户人家只能靠井水过活,稻苗枯萎庄稼歉收,我不禁锁了锁眉头,没有水源,有了过滤器又能怎么着?果然孩子们的眼神最真实,或许我们才是真正来猎奇的人,像几百年前的殖民者,高举文明的旗帜,广布恩泽,那时候那些村子里的孩子们恐怕也是这样围拢过来,直盯着那些唐突造访的人,研究他们奇形怪状的模样,偶尔交头接耳,嘲笑这些殖民者的愚昧与无知。

  采访活动结束那天,突然细雨飘零,我们躲入高脚楼底,眼看乌云沉沉,以为久旱逢甘霖,没想到几分钟后,太阳又掀开了帘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雨甚至来不及坠落大地便蒸散无影。


载2012年11月2日《联合早报·现在·文艺城》

5 November 2012

【小生之言23】不能说的秘密?

前言:
大伯提到陈六使纪念活动后忿忿不平,他说,如果要评断陈六使是不是失败了,不如谴责当年执政者发动机器对付一介草民是否合理。我在文中没能很好的把这番话说出来,但要纪念陈六使就不能再扛着政治包袱,不然再多的纪念也只是枉然。

====================

上个星期天参与了陈六使先生逝世40周年的纪念活动,这大概是岛国这么久以来此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去纪念这位振臂一挥创立南洋大学,最后又因为政治因素被剥夺了新加坡公民权的历史人物。

会上学者专家报告时,多以陈六使先生企业家背景、实业家的办事理念阐述了陈六使其人与南大作为一个大专学府以及政治机构间的种种矛盾,再加上1950年代那种后殖民民族主义风潮席卷全球,以及国际冷战的背景,更加深了南大的宿命,仿佛诉说着陈六使与南大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历史洪流。

当大会主席林任君先生提问学者,南大是不是注定失败的时候,大家却又不愿意多说什么,仿佛南大短暂的命途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恸,一时遗憾满溢。

为了解决华校生升学无门的问题、为了培育更多具大专资格的华校教员、为了在中国大陆以外继续传承中华文化,陈六使于1953年倡立一所华文大学,就这样,南洋大学在民间的热情资助下宣告成立。

创立初期,以陈六使为首的校董与第一任校长林语堂之间发生关于校政职权之争,舆论一时哗然,两人最终不欢而散。与其说是争夺校政的主导权,两人之间最大的分歧其实是办学理念,陈六使以实业家的眼光,希望大学首先惠及南洋华人学子的生计问题,通过大专教育为他们的前程开路;林语堂则以一个文人、教育学者的眼光,期待南大成为世界顶级大学。前者务实、后者理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却意外地对刚诞生的南大造成不小的打击。

这些例证,会上的学者多有提及,甚至是批评陈六使独断校政的作风,与南大创立初期的风雨飘摇十分有关系。回到林语堂事件,与会者却似乎不愿深论陈六使自身的亲中亲共立场,与林语堂的自由派反共立场之间的博弈,如何深化两人的分歧,以致那场尴尬的校政风波,也造成陈六使不敢随意将校政权力假手于人。

1963年,人民行动党赢得新加坡大选,陈六使因为个人政治倾向以及支持南大毕业生参与政治,大选次日被剥夺公民权,黯然辞退南大董事会主席身份。这段历史于世人而言苍白得可以,但实际上万缕千丝,有许多不明白,席上学者恰巧没有谈及此处,有与会者发问:“请问为什么陈六使会被剥夺公民权?”台上嘉宾却令人遗憾地说:“想必大家都很清楚吧。”

于我这一80后而言,这是一段历史可说是一片空白,正等待学者专家为我填补,如果我们一直停留在“不用我多说,你都懂的啦”的观念,这段历史只会成为一种刻板印象,甚至在参与者一个个老去后消失无形,更无助我们去反思。

随口搪塞恐怕不是治学的态度。

我在想2012年的今天,为什么我们仿佛还有太多政治包袱,哲人说:我一日三省,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认真地反思历史呢?上述提到的那种不可言说的秘密,对我来说只是一场神话(Myth),并没有所谓的强权会阴谋地迫害任何人,它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被我们长久的犬儒以及不够自信所培育出来的自我审查制度,总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说不得,但我相信现实并非如此,对话会都以福建话展开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时代在改变。与会的哈佛知名学者在另一个讲题中以林文庆为例子,说他1920、30年代到厦门大学当校长时,大力推广儒教,却因为当时新文学运动兴起,遭到文坛巨匠如鲁迅先生等的排斥,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中国却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仿佛证实了林文庆的先见之明。

回到新加坡的语境,从1950年代独立前期提倡英文的教育制度,到1965年《王赓武报告书》后南大逐渐走向英文大学的改制之路,到后来1980年南大正式合并/关闭为止,新加坡的英文崇尚教育推行了这么多年,千禧年后却又开始提倡双语,要补救学子的母语尤其是华语的能力,难道不也证明了陈六使的先见之明吗?

我们把一切归咎于历史情境,而不去反思情境中个体与机构之间的交流、妥协与对抗中,一个个人甚至一个群体所遭受到的困境是如何造就的,历史仿佛只是看图说故事。陈六使其人已逝世40年,我们还需要多少个40年去纪念这个人物,才能厘清那段历史?如果不厘清那段历史,又如何说服后人去纪念这位前辈,纪念他又有什么意义?



载2012年11月4日《早报星期天》(此为原文)



4 November 2012

容许我耽溺


或许大家都不知道,《风雪恋星》组曲里面的“星”——《为要寻一个明星》,其实是徐志摩先生的两首诗《为要寻一个明星》与《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两首诗组合而成的。前者悲壮,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闯入黑茫茫的旷野,结果累坏了牲口,荒野里倒着一具尸首,明星始终没有出现。转调后,作曲家采用了后一首诗的后半段,容许我固执地追寻,无论生死,甚至化作尘埃,都要进行下去。

昨晚的合唱分享会,唱到这里,我忍不住泪眼盈眶,但或许这就是我们这种业余合唱团最卑微的庆幸,在那一时刻,不必掩饰心底的真实,任情感澎湃,不必忍情去取悦他人,完全耽溺在歌词与旋律之间,无止尽地沉沦、飞舞。

徐志摩让我们感性,让我们浪漫地奔向我们所爱的一切,回望一年来,甚至是自2005年杪加入JBCC后的一点一滴,每个星期六的合唱练习,已经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演唱会在即的那些日子,周日的工作仿佛只是在为周末练习而铺陈,从堆积的文件中劈出蹊径,逃离漂浮的岛屿回到陆地,期待着每一次练习所将引爆的化学反应,有时那么振奋人心,有时却令人心力交瘁,但在那跳跃的张力中,我知道为什么我们要义无反顾地骑上这匹瞎马,在新山这片文化沙漠里奔跑,以我们浅薄的音乐基础,在精细的五线谱上如履薄冰,唱得荒腔走板,甚至支离破碎,都要坚持下去。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只有这样继续歌唱下去我的生活才有意义,但请别再深入地试探我意义何在,因为只有歌唱能使我存在,真实的存在。我无法想象无法歌唱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那段生病失声的日子,我是多么沮丧,甚至怀疑自己就将要消失于时空交杂的缝隙中,真庆幸能赶在演出前慢慢复原,和同伴一起献唱,同与会者分享,我们歌声里的快乐与惆怅。

我不专业地让眼泪挥洒在舞台上,脸颊清晰地感受到泪珠轻盈划过,甚至哽咽起来,声音颤抖不已,一如昨午淋漓的骤雨,洗涤了一切,万事万物明镜如洗,直到分享会结束后仍久久不能自已,我真不知道该和大家说些什么,若有所失地,只想和大家多点时间能呆在一起,呆在一起也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说这场合唱分享会鉴证了我们努力练习的音乐成果,那不如说这场分享会缔结了我们深厚的情谊,观众如果被感动,触动他们心底的肯定不是因为我们的歌艺如何纪律严明如何完美,我想,那是因为我们的热情,因为我们打从心里的歌唱。

30 October 2012

泊子


多少次仰望漫天星辰,他都想搂着那位姑娘一同沉入梦乡。

三十多岁前他便几乎周游了世界,那一年他在货船上当二副,负责将船从一个港湾导向另一个港湾,当年红灯码头水浅,大船靠不得,货物都得搬上驳船,慢慢拖到码头卸货,哪里似如今这么先进方便。

                四十多年后,他仍记得,七十年代初期在福建、汕头、上海等地卸货时,红卫兵跑上甲板,要船员跟着唱《东方红》;他记得迪拜当年的破落不堪与汶莱的富庶;他记得走下东非港口胡乱闲逛时沟通竟没有多大问题;他也记起他写给太太的情书,那些夹杂着中英文,陪伴他多少个漂泊日子的情书。他至今都还保留着。

我想,他一定很怀念那段远洋览尽天下风情的时光。那种浪游被系上一丝琴弦,偶尔被撩拨,发出柔美的轻吟,原来是家乡那位姑娘轻柔的发,仿佛一种被羁绊着的自由。

因为矛盾而美丽吧。

后来他辞掉工作重返陆地与姑娘结婚,生了三个儿子,如今各个少年才俊,大学毕业各自成家,我问他,他却回答,已经和妻子离婚,现在一人独居,老房子也卖掉了,新居里一个房间让出去,每月收租,老来不想闲着就这样开了近十年的德士,仿佛延续船员的日子,在马路上重新扬帆而行,一天往返几百里路。

                说着说着,车子驶到了南大华裔馆,下了车,我始终没有问他姓名。途中我建议他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他很是同意地一边开车一边转过头来,拍拍头说,要趁脑子不好之前好好记忆,我微笑说,一定没问题。

                他的车子一直维持在一种和缓的节拍上,每个停顿与启动都极轻柔,像是几十年来对船与波浪的记忆,自然地调和了一般。

一路上他不时透过后视镜望我,我也倾前,双肘搭在前座的椅肩上,在他身后,我突然变得矮小,当年的他一定十分魁梧,在烈日曝晒的甲板上挥洒汗水,冲破多少波涛。每当黑夜侵袭,他便躲在微弱的灯光里书写一页一页的思念。思念随海波摇曳,不知道那些笔迹是否似他纷乱的心搏那般抖颤。

                而他,始终是靠岸了,心却仍继续徜徉。


26 October 2012

【絮语】小病呻吟

9月12日
今天工作上遇见恼人的事,结果在篮球场上十分带劲,还进了一个“plus one”的小拉杆,犹记得几年前失恋的隔天打起羽球虎虎生风,杀球凌厉,吓坏了球友,之后再也没有跟他们打过球,恐怕被误会技术了得了,但事实上,我总是输球,无论足球、篮球或羽球,和我一队只有认栽,但我乐在其中,我喜欢流汗,别的也就随便了,中学时的争强好胜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消磨殆尽,至今残余一点死缠烂打贴身防守的脾性,因此常摔倒,也无所谓了,难道总是要给什么负面因素激一激才能焕发起来,却也实在是累人,反正出出汗,摔倒擦伤流流血,洗澡时候伤口隐隐刺痛,证明我还活着就够了吧。
2010年9月13日是我报到报馆的日子,纪念日的前夕遇到恼人的事真是恰如其分的礼物,醍醐灌顶,这样的一句老话。

9月19日
懿孜问我,我的理想是什么,我说:生活如果是虚无的,那我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什么。

10月2日
一个月前才和家人到南丫岛游玩,那天错过了渡轮,我们改乘小客船由香港仔转车返回九龙酒店住处。木船舵手白发苍苍,瘦削精悍,叼杆烟一直和甲板上的船员喊话,当时风浪很大,船身摇晃,眼前是大型货船航道,我们乘的小船欲陡斜里刺穿,一艘巨无霸远远地鸣笛,舵手丝毫没有放慢,嘴里吆喝着什么,风声海声鸣笛声混在一起什么也听不清楚了,只见巨无霸的灰影渐渐逼近,不到百尺的距离,仿佛一座冰山掠过,一切显得迟缓而可怖,但我们的船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终于擦肩而过。乘着巨无霸掀起的波涛,我们颠簸着舞荡,安然抵达渡头。当时天已微醺。

10月8日
圣诞节、大年除夕和初一,其中一天必须值班,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圣诞节,毕竟,这是一个适合单身汉工作的日子。

10月20日
窗外一直传来舞曲强劲的贝司与节拍,扰得心情无法平静,我想是咖啡因放大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让夜哄闹喧嚣,明知道不该喝那么多咖啡红茶,却固执的,总归是贪,是自作自受。

10月25日
近來脾氣很壞,說沒兩句就想和人吵起來,或是不經意把話說得帶刺,一回想起來就覺得很愧慘。自從8月份失聲後,聲音一直沒有恢復,才知道聲帶是多麼嬌弱的兩片薄膜,輕易不肯康復,引以為豪的高音全部被腰斬,遺下可怕的聲響,半截血淋淋的肉體在那裡掙扎,不成曲調。至今鼻腔始終有穢物,卻是剔透的粘液,怎麼擤都無法根除,隨著放肆的嗓音無窮盡地分泌。如果文思可以這樣越放肆越泉湧那該多好,但反复思索腦袋總是空虛,遣詞用字不經意地重複著,一個句子就足夠證明我的才思淺薄。這一連串難道就是脾氣暴躁的根源?說出來可要笑死人了,完完全全胡謅的藉口。










22 October 2012

九龙一页


  2012年8月末,夏天的香港有台风,台风在外海翻腾,港岛就陷入一片烟霞之中,我们在雾气如烟的夜里乘登山缆车到达太平山顶,想一览东方之珠璀璨的夜景,却始终罩着一层面纱,香港果然令人难猜难懂,不仅仅只是香港电视剧为我们编织的爱欲交集,不仅仅是旅游局买东西吃东西买东西吃东西的烂口号,但我又不想把香港形容成一个多情的女子,总是有种后殖民的反讽,恰逢选举,香港一时又更云里雾里,到处激情,也失落遍地。

  而旅人如我,更喜欢九龙,密密麻麻的住宅,向上延伸的起居生活,似住在虚拟的天空之城,抑或浮城,骑楼底下都叫做“地下”,走在巷陌横斜里,恍如置身地表之下,尤其入夜时,整个九龙半岛,这座地下城,才又活了起来,那所谓的地下生活,小商小铺为生意拼搏,最后的夏末促销,还有那最新的特价套餐,充满季节感的喧哗,还人以几乎伸手可触的时光。

  广东话“行街”,头顶上尽是霓虹灯彩,麻雀馆、芬兰浴,走近庙街,香烛店的大招牌也照样横跨天空向行人招徕,诸如“自在神佛”,如市中禅语。车子往复,交通灯红转绿前还给黄色讯号,司机个个赛车手般蓄势出击,踩着油门冲了出去,香港就是性子急,我们走入拥有几十年历史的“美都餐室”,二楼雅座满墙的马赛克碎砖拼花,深浅搭调复古而浪漫,啜一口奶茶,几乎全香港都通用的黑白淡奶,滑嫩的茶香,花样年华的色彩与口感,本以为可以切断急促的生活气息,无奈高朋满座,老板娘熟练地为他们介绍,谈笑,很是热闹。望出锈渍斑驳的铁窗,天后庙却十分清静,庙前一座花园,聚集着老者下棋博弈,还有成列的算命师傅等着为人解签解谜,透析人生机运,心情才终于缓了下来。

  吃饱喝足了回到“地下”,庙街专为游客而设的摊档,各种仿冒品,杀价声熙熙攘攘,还有许多成人情趣商品参杂其间,灯光晦暗,那些情色玩具显得老旧,仿佛囤积已久无从出售,游人匆匆浏览一去不回头,本当妖魅的隐喻尽丧,真替业主们担心,如何生计?庙街北行,横过一条街就是女人街,依旧是仿冒品的复沓,但更多的是衣服、纪念品,和那曾经属于男人的庙街隔着一层微分。那么巧碰着电视台拍戏,路人杂语,隐约听见“华仔”,心想大发,挤入人群引颈期待,场务则拜托人们自然点不要影响拍摄,闹了许久什么也没发生,几辆不相干的车子经过,终不见“华仔”踪影,另一个剧务才走了过来,苦口婆心道:真係冇也好睇。思忖一番也还真有道理,“华仔”驾临大概要更夸张的保镖大队出马才对。

  再横跨一条街是西洋菜南街,电子产品的集中地,人潮络绎,即便是艳阳的下午。

  沿街一个偌大的广告招牌映画着一张张耀眼的面孔,还以为是哪部连续剧即将上映,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补习中心的招生广告,那些补习老师个个神采焕发,名字下面各起着响叮当的名号:数学之王、化学天后云云,中文大师也十分受落,不免吃了一惊。我在琳琅满目的招牌中好不容易找到几家书局的名号,楼梯口几个年轻学生叫嚷着“人文社科书籍请上楼”,于是钻入狭窄的楼梯,拾着梯阶,却有种日本秋叶原动漫楼里,一层暴露似一楼的情色深渊的浮想联翩,可真是正当书店?直到探入“序言书室”那精致的阅读空间里,才赫然警醒,骑楼里藏着娟娟书香,除了当地作家的作品,还有许多学究气息凝重的西方社科专著,一旁有两张方形木桌,可以倚窗恬息,但我却染上庸俗旅人无法享受片刻安宁的绝症,选了几本书,欲匆匆付账,女店员却说,办个会员证比较划算,我回答:我只是个旅人,而她依旧重复着同样的话,看也没看我就拿出了表格,我只好懵懂地签了名,就这样缔结了这仓促而淡薄的缘分。走出书室再下一层,是雅致的“梅馨书舍”,漆金的隶书大字。打开门轻轻摇醒门铃,满目古代典籍,诸子百家唐诗宋词文字训诂,一应具备。两家小书店一中一西相映成趣,可我赶时间的恶疾又犯,只好匆匆一瞥,返回“地下”,和忙着购物的母亲姐姐汇合,可她们竟忘了时间,我于是又钻入另一家综合书店“田园书屋”里随意转转,仿佛完成一场巡礼。

  星期五的夜里,西洋菜南街禁止车辆通行,人们挤满街道,有四人乐团做街头表演,唱他们自己的创作,围观的人却不多,全都聚集在另一个角落,一个穿着少林寺服装的光头男子被围在当中,像电影里卖艺的江湖好汉,拍拍胸口,凌厉地侧空翻,没有人给掌声。圈子里还有另一个男人,摩拳擦掌,卖艺人和他交头接耳,比手划脚了一番,我才明白原来是让人花钱发泄,人肉出气筒。不忍看下去,临走时发现要揍卖艺人发泄的早已排成一列,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这就是香港,一脸和气却总有些压抑,拳拳到肉地打,反正付了钱,正好消费点淤积在体内的气闷,也或许凑凑热闹,每一拳都手下留情,毕竟面对的是有血有肉的人,不能太肆意忘形。

  进入旺角地铁站,醒目的红色碎砖墙,说不清的合宜。候车时人们自然排起队来,车厢里人头攒动,艰辛来到尖沙咀,走星光大道,昏天暗地其实也看不清楚地上嵌着的四大天王掌印及签名,游客很多,也不愿去细分什么陆客海客天客,想太多忒煞风景,晚上八时每天固定免费灯光演出,港岛上的地标全给舞动起来,波光粼粼返照着灯火,一虚一实再现着香港,但谁也都不在意,音乐停止了,一切骤然结束,人潮开始散去。
  最后来到天星码头,恰逢小叮当出世前一百周年,广场摆放了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小叮当造型,个个真人一般大小,姐姐瞬间回到童年,挥动手机一个个照了下来,仿佛穿过那扇道具任意门就真的穿越时空了,后来认真想想,这噱头十足的百年前的庆典不正说明了,我们正在为一件根本还未发生的事情举办嘉年华,是多么荒唐而温馨。


载2012年10月22日《联合早报·现在》



14 October 2012

【小生之言22】嘘……

中国人民引颈期盼的事终于发生了:莫言成为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

首位中国籍作家?不不,2000年那位高行健先生怎么办呢?哦,原来他是法国籍,所以莫言才是第一位中国籍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国籍身份的定位确实十分正确,无懈可击了。

星期四晚上,看了瑞典文学院宣布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简短片段,一切如此平静,主持人念着我不明白的语言,莫言就这样得奖了,台下掌声零星,一如既往地平静。

消息传出后,华人世界里却一点也不宁静,道贺与质疑的声音四起,相互较劲。

不少人认为莫言其人与中共之间的关系密切,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体制内人。大家开始讥嘲:中国第一个诺贝尔奖得主,名字“不能说”(达赖喇嘛);第二个诺贝尔奖得主,名字“不能说”(高行健);第三个诺贝尔奖得主,名字“不能说”(刘晓波);第四个诺贝尔奖得主,干脆名字就叫“不能说”了(莫言)——却也实在调侃得有修辞张力。

另一种声音是坚持回归文学,毕竟文学奖就应该谈论文学本身,莫言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创作乡土文学,从寻根到魔幻写实,其作品对文革/当代中国与乡土之间的关系作了深刻的探索,揭露丑恶人性,叙述体制如何改变乡土人民的生活与心智。

作为当代文学大家,他早就获奖无数,著名学者王德威教授就称他无论书写什么作品都能展现“其人丰沛的想象力及长江大河般的叙事能量”,他的作品《红高粱家族》以降,创造了中国当代重要的文学原乡,同时结合民间叙事艺术,形成中国乡土文学独具一格的风貌。

这次的诺贝尔文学奖另一个热门人选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对于喜欢村上春树小说的我来说,我还真的无法接受他如果真的成为诺贝尔文学奖主,甚至怀疑届时我还会不会继续看他的书。

这个至高无上的文学奖全球瞩目,历届得主无不背负国家、民族、历史之重担,喜欢村上春树的读者如我,就是喜欢他小说中那种,由个体内部发出悲鸣的淡淡苦痛,没有宏大叙述,令人耽溺的城市孤独节拍,因此结果公布时倒蛮庆幸自己的文学情趣没有被正典化,也没有被神圣化。

有评论者说这次莫言的得奖象征着瑞典文学院评审标准的转变,以往获奖者大多是自由派作家,这次莫言可谓生存于体制中,其作品更可说是十分畅销。另一热门村上春树也何尝不是畅销小说家?曲高和寡的评审旨趣恐怕从此改观,但这没什么不好。

回到汉字文学的世界,以莫言作为代表的文学流派,说故事,如何说好故事,如何酣畅淋漓地把故事说好,是其最引人入胜之处,其他作家如韩少功、毕飞宇无不道尽乡土的迷离。另一边厢,台湾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文学几十年来都是占据重要地位,但近几年,从两大报,《联合报文学奖》及《中国时报文学奖》的得奖作品来看,似乎慢慢回归到“说故事”的旨趣中,仿佛已无须再沉浸在淬炼叙事结构与如何突破形式局限的困顿之中,一切回归叙事的原点。

谈到国籍,几年前马来西亚留台学者作家黄锦树教授便提出了“无国籍文学”的概念,以解决文学史划分中,谈到国籍时,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的尴尬境况。为了解决世界各地以华语创作的文学与中国大陆文学之间的从属/殖民关系,学界如今更偏向于使用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 Literature)的概念来分类,这是类似英语语系、西班牙语语系文学分类的一种分类方式。

无论是莫言还是高行健,两人作为华语语系文学的健将,其文学成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肯定,早已不关乎国籍问题,也不关乎其个人政治倾向的问题,因为站在某种立场上肆意责备人的那些人总是站着不腰疼的,无须多加理会。

华语系文学备受世界肯定的同时,我的母校南洋理工大学也捎来令人振奋的消息,文学院与国家艺术理事会合作,打算聘请一位本地作家及一位外国作家成为驻校的华文作家。校方于是准备了新闻稿,同事和我拿到新闻稿时,却十分惊讶,怎么华文作家驻校计划的新闻稿密密麻麻都是英文,一个方块字也找不到。我于是向师长打听,原来校方觉得中文新闻稿没必要,如果真是如此,想想也真无奈,文学世界庆贺华语系作家文学成就的同时,某地某校却依旧看不起方块字,继续打算以英文稿聘请中文作家到校提高校园中文的写作风气,莫大讽刺啊。

16 September 2012

【小生之言21】方块字剥落的城堡

那天工作的关系,我向某公司的公关要求几个人的中文姓名以及他们职衔的正式中文名称,公关说:“你知道我有很多问题要处理,最重要的是得到我们公司的回复,我以前也是中文报的记者,你们不是有一套翻译名字和职衔的方法吗?中文名字那么重要吗?自己翻译就好了……我不能答应你。”

或许因为新闻关于公司的丑事,这位公关同事(或报馆老前辈)不愿意过于助人吧,毕竟家丑不好外扬,但当下我十分气愤,本以为老前辈了解正确中文名称对华文报的重要意义(又或许是他阅世很深,看得太开的关系),我深被冒犯,于是很不专业地匆匆结束我们之间的谈话。

熟悉《早报》的读者大概经常会看到“人名译音”的标注,许多新闻尤其是法庭新闻,因为法庭文件、政府部门的文告都以英文书写,在无法与当事人取得联系,或被拒绝采访的情况下,记者只能凭经验翻译人名,这个是潮州音、那个是广东音,“kim”是“金”也可以是“琴”,但不幸的是,大多数华人又“碰巧”有各自的中文名字,因此翻译出来的名字恐怕不是所指的那名涉案人物,而变成另一个人,不深究倒无所谓,反正就是个名字嘛,但仔细去想,简直就荒唐透顶。

在报馆工作两年,许多时候都是在作翻译,各机构发来的文告,从最基本地区与路名(avenue是道、crescent是弯、rise是坡……),到各部门的各种官方活动名称以及职位职衔,有时候晕头转向(比如一些同等的军阶和警阶,以中文表达,却是不同的词汇)。

大概只有每年宣布财政预算案的时候,各大媒体才会获得一份相对完整的中巫淡英四语对照表,才不至于忙于翻译而漏掉了重要的宣布,但如此的常态却让人不禁要认为,中巫淡三语在非财政预算案时期显得无关紧要,若不执意要求,恐怕只能如上述那位公关前辈说的,用大家自己的一套来翻译吧,但这却是不尊重,甚至是变相的歧视。

当时感到很受伤,大概是觉得一位同行前辈进入公关界之后,非但没有为华文争取合理的地位,反而消极地教导后辈们跟着那已经腐锈了的逻辑继续往死胡同走,让非英语的报道因为翻译问题而变得不可信。名实之间一旦产生裂痕,一切叙述行为就根本没有必要,主体性被消解了,被这么一个简单又可怕的逻辑给消磨殆尽,文章也已经没有了意义。

更可怕的是,记者圈里,许多同行晋升管道之一就是到各公私单位成为公关,处理媒体事务,如果受过报社训练的人因熟识媒体运作的局限从而以此继续限制媒体,所谓公平与公开的媒体生态又将怎么维持(当然我无意一杆子打翻整船人)?

这是一座方块字逐渐消失的城市,纵览全岛,大概只有牛车水还“保留”写着中英文的双语路牌,乍看是多么令人欣慰,但牛车水作为新加坡充满中国性符号的代表(如英文所述chinatown,唐人街/中国城),作为旅客来往频繁的所在,双语路牌的存在仿佛只是一种东方主义式的嘲讽,方块字完全是一种异国风情主义下的全球旅游消费结果(别忘了,岛国旅游局闹了多次中文翻译的笑话),一种蓬勃的假象。

随着传统小商家的没落,街道上可见的中文商号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型购物中心,我们走入快餐店,满目单语的菜单,名牌衣衫促销看板写着:Rebate $100 for every $2000 purchases,方块字正逐渐消失在你我周围,并且无所不在地以资本主义的方式,潜移默化,几十年来重塑了一个崭新的,符合现代都市范畴的岛国生活模式。

一位马来西亚的文友最近参加了首届方修文学奖颁奖典礼后特地到英培安先生的草根书局去看看,离开后直感叹那是一个岛国里残存的中文乌托邦,又何尝不是呢?今年初,叶壹堂结束营业,我趁着三折优惠去抢购,一踏进去马上感觉到那是座书籍的殓葬场,而我,则是个偷尸的贼,但更多人却不屑一顾,继续在怡丰城琳琅满目的商品间游走,阅读单语言的广告牌子,并取得单语言为他们带来的购物优惠。


修订稿载2012年9月16日《早报星期天》

9 September 2012

题外话2

蒙木焱兄邀约,昨天有幸与李有成教授、邦尼兄、许裕全、许通文还有余德林博士同桌午茶。虽然我只匆匆逗留了一杯茶的时间,但作为后辈,聆听前辈们分享经历、感触,以及对各种文艺时事课题的深知灼见,是多么令身心饱足。

听李老师说台北的事,提到许多作家,我认识的太少,实在汗颜,憋着,一口气都不敢泄,沉默得可以,兀等人来撬我的嘴,才至于说话了,谈起我的笔名,老师说年纪再长一点的话可不好再用“小生”了,临走前递上名片,老师托起眼睛凑近着看:“就用原名嘛,取的多好。”邦尼兄也一边赞我的名字好,一片光明之意。

犹记得老妈说,我的名字本是“欣”,大伯母一听觉得太女孩子气,斟酌推敲后才定的“昕”字,谓太阳刚要升起,气势万千,大伯母的形象也因此变得十分电影感起来,像一个破门而入的救世主。但我想,暂时还是小生吧,也正符合我浑浑噩噩的脾性,等哪天终于思想成熟了再说吧。

2 September 2012

【小生之言20】美丽的关丹

马来半岛彭亨州首府关丹,是个美丽的地方,好山好水,两年前一部马来西亚本土贺岁电影《大日子》在关丹一个小渔村里开拍,尽显东海岸明媚风情。故事讲述五个年轻人从城市来到渔村,学习即将失传的舞虎(类似舞狮的传统艺术),在村子的天后娘娘诞辰上重现这一传统技艺,训练过程一波三折,也酿出许多笑料,电影掳获马来西亚观众的心,风行一时,借此,许多人,尤其是许多年轻人,终于对关丹这片土地有了那么一点点的认识。

澳洲莱纳斯稀土厂将在关丹建厂的消息去年被揭露之后,迅速引起民间反弹,从个人到团体,环保运动接连不断,马来西亚大选将近,一切议题,任何举措都将影响选票,最终政府矢言加强监督,建好的稀土厂至今也迟迟未能投入运作。我想,电影为关丹营造的乌托邦形象,在环保运动中有推波助澜的功效,反观柔佛南部边佳兰因石化工业入驻而引发的环保议题,无论在舆论或民间,其关注都略显不足,所能酝酿的声势也更缓,以致民间团体须以保卫义山、反对征用华人坟地的角度来切入这场对官民对抗,使世界性的环保议题降格为族群维权的运动。

另一场族裔维权运动也在关丹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是关丹华人争取建立华文独立中学20多年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内阁在民运的压力下,原则上同意关丹华人复办独中(关丹原有独中,后来接受改制,最后被收编成为国中)终于接受申请,并发出批文,但在资深媒体人林放的揭露下,长达七页的批文中,完全没有提及“独立中学”,同时也注明了须教授国家教育课程,教学媒介语为国语(马来语),进而引起民意沸腾,愠怒者大骂政客食言、存心欺瞒,仿佛批文如果没有被揭露,一切暗渡陈仓,民运的努力与政治形势的天时地利人和,很可能就毁于一旦,毕竟法律条款中站不住脚,政府机器随时能够以法律之名将终结这所新独中。

华文独立中学是马来(西)亚建国历史的产物,1957年马来亚为国家独立而准备建构民族国家体制,其中教育法令以马来语为终极目标,放眼统一国民的教育体系,接着以津贴制度收编原有的华文中小学,而那些不愿改变教学理念的华文中学便放弃津贴成为独立于国民教育体系外的民间教育体制,并拥有自己的统一考试系统。几十年来,独中的数目没有增加过,2002年华社成功建立新山宽柔中学古来分校,但却是以“分校”之名成立。虽然表面上是两所完全独立的学校,但没有各自的董事会,资金的分配、学校的营运因此受到不少限制。

普遍以为这次关丹独中的有望成型,是选前糖果,没想到糖果发臭,引来诚信危机。有评论者指出,何不偃旗息鼓,再走一次老路,钻法律的漏洞,接受政府美意,胡乱设立一所“独立中学”,管他变质不变质,先拿到了执照再说,总好比一块砖也糊不上的好,但董总却十分强硬地定要从法律地位上确保新独中的合法性,仿佛这是最好的正名良机,不容错过。

而批文最关键之处,即否定了董事会的自主权利。以民办的独立中学,一切决议都以董事会为基准,而批文各条文的限制,大大局限了独立中学开放与自由的教育理念,或许这是许多人难以接受之处。

我想,如果不在建校前将暧昧的法律条文弄个明白,以后一旦出了什么乱子,至少还有法律作为最后一道保障。

其实,许多人的底线是以华语为主要教学媒介语,同时让孩子可以上国家课程以外的课程,这一现象除了反映人们对母语教育的需求,也反映了许多人对国家教育体系的缺乏信心。

而独中课题至今始终囿于群裔维权运动,虽然近期的振臂高呼已一反华人犬儒的姿态,但仍无法博得大部分马来人的关注与支持,或许,如何将独中命运与马来西亚整体教育素质的命脉紧扣在一起,才能真正将群裔课题变成全民焦点,上升至关丹稀土厂那样的世界性议题层次,届时也不必再看谁的脸色办事了。

关丹的美丽不仅仅是其绮丽风景而已,生活其中的人们,为家园的完整,为子女的教育付出的努力,他们的热切期盼,或许才是最吸引人之处吧。


载2012年8月25日《早报星期天》

1 September 2012

枕屍錄


小時候,我們喜歡撿拾屍體。

煞有其事攻入房間,蚊油如薄霧,彌漫整個空間,有點迷蒙的戰場,憋著一口氣,走到房間深處,擰開百葉窗、風扇,好讓毒氣散去,人也迅速撤離,稍歇一歇才又走到房裡,猶如一場勝利,我們開始撿拾蚊子的屍體。 

一、二、三、四……有時候多了還得拿畚箕掃帚,那些幼小的屍首纏著姐姐們的長髮灰成一團,全都倒入垃圾桶裡。 

家裡就是蚊子多。 

好一陣子蚊症猖獗,市政府派人到街道上噴灑濃濃的蚊油,那不知要比家裡用的強多少倍,像溫泉氤氳著硫磺味道的蒸騰白煙,意象炙熱辛辣,斬盡殺絕,但蚊子似是不曾減少,門前花圃小院裡、門外凝滯渾濁的溝渠上,蚊子交錯盤旋,綴成一堆堆的黑點。弟弟那時候上高三要考獨中統一考試,忽然高燒不止,嘴上說沒事,家裡人都懷疑是“基孔肯雅症”——啊,多麼奇特的病名,遙遠而神秘,似降頭,咒語由蚊子通靈傳遞,嗡嗡作歌,卻最後虛驚一場,重感冒沒有大礙,不必入院吊水躺一兩個星期,省下半股好奇還有一屋子的擔心。 

因此對蚊子不曾客氣,常常是刀光劍影,殺機頻頻,赤手空拳擊碎蚊子過於含糊不清的表情,最平常不過。或許是太小了,我們看不清蟲蟻的表情,打了也不管,竟還又撮又揉,直到變成一團小黑球,有時候力度巧了,蚊子昏厥,毫毛無傷,把玩指掌間,一時興起,蚊子便要碎屍萬段,漸漸培養出解剖家的專業與好奇,找到機會便硬要拆解蚊子的一鬢一須,先是六根如絲的蚊腿,接著扯下那對惱人亂響的薄翼,但往往只能扯下一邊的翅膀,另一邊總還得捏著,高高舉起細細欣賞,總不能捏肚子或是頭嘴,最忌將它弄死了。看厭了才隨手扔在一旁,憑它自生自滅,倒忘了要挖出金山公主苛求的蚊心,若收集起來,倒可做個乘龍快婿,飄然欲仙,這可怕的童稚樂趣。若是那蚊子剛在腿上飽餐一頓,一掌下去肚腹迸裂,血漿飛灑,像是一肚子的炸藥爆炸,血肉亂綻,沾惹一手的血鏽味,翻身趕緊去洗,屍體和水一併流入盥洗盆的無底深淵,毀屍滅跡。 

阿嬤在世的時候,蒼蠅拍總得時不時添置更換,塑膠做的拍子柔軟有彈性,拍面由千百個孔洞織成網,揮舞時空氣穿過小孔,吹起千萬口羌笛,萬馬千軍撲向獵物。餐桌上的藍色罩子守護著一疊疊家常菜肴,一用十幾二十年,幾乎每個縫隙都被阿嬤嵌上了蒼蠅的殘骸,哪怕是複眼的其中一個棱角,抑或是口器上的一撮毛——逡巡,阿嬤戴副厚重的老花眼鏡,壓在皺皺的眼袋上,但眼神如炬,動輒如電,出手啪啪啪,一拍不死再補一擊,結果它的性命。接著阿嬤才緩緩從廁所裡撕下幾張廁紙來,將黏在罩子上的蒼蠅屍身捻去,我每每看不下去直嚷嚷,不幹淨,餐桌上這樣做可不衛生,要是吃下肚子該怎麼辦?阿嬤則讓我仔細檢查,看看飯菜上有沒有一排排奶黃色細小的卵囊卵子,囑咐要是吃了要“噢裡肚”了,成千上萬孵化的蛆在肚子裡亂蠕亂鑽亂咬亂生長,褪了殼從耳鼻裡飛將出來。 

午餐時候蒼蠅最多。阿嬤什麼魚都不吃,獨愛西刀,午餐時就要切一兩塊魚尾下油炸著吃。西刀魚肉厚骨刺多,銀色的皮過了油變得黏糊,十分腥香,蒼蠅循味而來,總想我們吐出的魚骨上大快朵頤一番,阿嬤卻說,天氣一熱,蒼蠅就都來了,一面說,一面啜著粥,一面蓄勢待發,隨時準備抓起手邊的拍子,而我總提心吊膽,不願讓什麼東西掉到碗裡,白白糟蹋一個下午。 

阿嬤去世後,老爸演化了這番絕活,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電蚊拍,第一次瞧見,還以為是給小娃子玩的網球拍,拍柄底下是手電筒筒,拆下來可以當星際大戰的光束劍弄,要是再年輕幾歲就好,就可以不怕羞,一邊揮動一邊囧囧囧地配起音來。剛買了這寶貝,老爸時常要關起主人房大門,劈劈啪啪演示一番,仿佛一連串小紅炮給點燃了。近看,鐵網上的藍色電光表示擊中目標,啪一聲,仿佛蚊子遇電而蒸發了,多麼荒唐,像被一場黑魔術給瞬間分解了,屍骨無存,或如瞬間轉移,開啟大門到莫名的異度空間,這悖論般的快感,一如解剖家的巨細靡遺。 

小時候睡覺前就點點蚊香、或安個電蚊器什麼的,後來漸漸討厭蚊油、蚊香的味道,隱隱覺得對身體不好,仿佛自己也成了孱弱的蚊子,對香氣敏感,家裡人於是不再防蚊,都喜歡上這殺戮用的玩意兒,電光聲影。 阿嬤的話,倒還是習慣徒手殺蚊,小強也不放過。每見小強,尤其當它笨重地在廳內盤旋,感覺上隨時會失控撞向自己,一家人盡都如臨大敵,巴不得找個防空壕鑽。關於小強有太多傳奇,什麼頭斷了也死不了、百病百毒不侵,電視節目如是說,還教我們調些肥皂水往它身子澆,堵著周身的氣孔,必能讓它窒息而死,我們都是從哪裡學來這些殺生的貼士,一點不必見血。某天洗澡半晌,小强从门缝钻了进来,地上湿滑它打个跤六脚朝天,一阵挣扎,一点也不滑稽可爱,赤条条如我不知该怎么反应,从地上捡起一瓶漂白液就往它肚腹喷去,想想或将如电视节目所教的,不见血。不想,白色泡沫一触而起,一丛一丛疯狂扩张,小强似乎快被侵蚀腐化了,有一种汽水才会发出的嘶嘶声,又像灵蛇吐蕊,六条毛腿越是挣扎得厉害,但过不了一会儿,小强便没有了动静,不知是气孔阻塞窒息了还是被海公公给化掉了。 

自懂事以來,只有我們四姐妹兄弟睡的房間裡鋪上了木板地,足足高出客廳的洋灰地四五寸。木板地底下是空心的,向著客廳的木板上有七八個小圓孔,望進去黑壓壓一片,仿佛這些螞蟻、蚊蟲、蟑螂都誕生自這些洞裡,無限遐想,一洞一重天,童稚的魔幻想望都埋藏在這木板地之下,以蟲蛇毒物的原始、陰暗與潮濕起興,直到白蟻蛀爛了地板,以及姐姐珍愛的象牙琵琶,木質感的童年才算告一段落。 

琵琶被發現時,只剩下琴弦與象牙完好無缺,其他的瓢身、琴軸,老爸說,不行,得一把火燒掉。為避免木板地崩塌,只好給換成了石磚地,光溜溜涼冰冰的。裝修時,終有機會一睹洞裡乾坤,結果盡是老鼠屎、蜘蛛網和塵埃,沒有古墓裡蜂擁而出的蟲子,把裝修工人吃剩骷髏。 

記得那天,陽光猛烈,火舌亂舞,見不得光的白蟻被燒成灰燼,尾隨著零星的爆裂聲,仿佛肥嘟嘟的白蟻成了氣球被一顆顆戮破,那種清脆又與打蚊子、捏螞蟻時的不同,響亮卻特別空洞。 

自那之後,便很少在中秋時節裡燒螞蟻、烤毛毛蟲了。當年我們都不愛提燈籠,點了一地的蠟燭隨便在前院裡抓幾只小蟲隔著葉子來烤,或是拿蠟汁活生生將小蟲子封印起來,像電影裡的松脂結晶,假以時日,可以復活恐龍。 


載2012年8月26日《星洲日報·文藝春秋》


11 August 2012

题外话

顶着快咳哑的声带,好不容易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到加影,先是走岔路,晃悠了一大圈,然后在艳阳下,打着伞,看街上一对对穿着校服的小情侣走过,感叹时光荏苒。和凯璇一起的旅程,或是相遇,绝不会去做那些平凡无趣的K歌、电影院,加上了诗婷,就更不一般了,我们竟赶那三百公里的路,参加新纪元学院办的九字辈文学交流会,说出口大抵要让人们不解,于是我们说,这趟旅行主要是为了吃,其他略略带过。恰巧万辉也到了,凯璇邀他一起用餐,我们按图索骥想找一家新院生不必开车就可吃到的好餐厅,但烈日灼人,汗湿了胸襟,凯璇指着远处的印度庙说,就在那里了,其他三人相视而笑,快快举手投降,还是开车去的好,结果坐上车子,却去的另一边另一家,图那餐馆的冷气,驱驱一路来的酷暑。万辉边吃边说,上一次见到凯璇和诗婷,两人还蓄着短发,中学女孩,转眼间就长大了,我和万辉倒是初次见面,去年花踪奖没有出席典礼而错过了,没想到一年后竟可同桌聊天。

两个多小时的交流会结束,我们厚着脸皮跟与会的几位作家前辈去吃饭,跟着车子,拐上一个山坡,遁入山林,坡上一家露天木板小店矗立,曰辣汤之家,罗罗解释,加影除了沙爹,要数辣汤最著名,当年锡米山上掏锡米的工人工作累了,夜里吃汤,多加许多胡椒、姜片,成就了这道辣汤,驱寒。还有一道火爆肉,天色暗了,砂煲里黑辘辘什么也看不明白,肉片姜葱辣椒籽,一旁的方肯吃了纳闷怎么一点不辣,诗婷给我弄了一勺,一口下去,果然火爆,我那快咳坏的嗓子变本加厉起来,归程最后,一句话也吐不出来。买单的时候,又让人家给请了,连着午餐万辉请的客,诗婷笑说,我们这是上加影骗吃骗喝来着。谁说不是呢?倒真是骗了一车满满的回忆,还有许多平淡又不平凡的时刻,一如途中两位总是为我递水,累了还有按摩,马夫如我赶路也赶得快活。


2 August 2012

當我走入

離開銀座的時候旭日高照,從飯田橋驛下車,沿著河道,兩旁都是大學高校,正好春假清冷得很,恰是道路工程中,我拿著地圖問了問指揮交通的大叔,字很小,他看了許久才弄清楚我要去的地方,轉過身比劃,大概是讓我繼續往前走然後拐左吧,我照著他說的,卻不能理解要繼續直走多遠,終是走過頭繞了一大圈,間中放下背包面對慵懶的河川拆開早上在築地市場買的親子飯糰,忽然一對情侶劃破河水的寧靜勾起漣漪翩翩,濃情蜜意泛舟其中,男生劃得力度大了一些,舟身總是往另一邊偏離航線,擺弄了許久才靠向碼頭,天下當真沒有不尷尬的約會,尷尬魯頓才致難忘終身,渾然不覺被兩岸這麼多歇腳的行人看見了,該有多臉紅?吃飽了再動身,抬望眼,黯壓壓的雲不知什麼時候偷偷攏聚的,斷續寒風,我把外套拉鍊拉高一點,聳肩雙手鑽進口袋裡,擋擋風。

經過一道長長的圍牆,終於來到靖國神社的南門,神社也是東京都內觀櫻的名賞卻滿院子光禿禿的大樹,還在冬眠著,配合那陰鬱的天空,盡是滿目殘景,但正殿欄杆橫梁鍍了金漆,依然十分耀眼。回眸驚瞥,原來神社正門外還有兩重山門,拔地而起,近殿的那座青銅鍛造,斑駁著微微腐銹之色,神社大門則是沉重的巨大木門,一對菊花般的金色大眼一左一右鑲嵌其中,敞開著,居高臨下盡收九段坂的街貌。

恰逢紀念東亞戰爭開戰七十週年,有特別文物展,展廳外擺放了一台二戰時期的戰鬥機、一台滇緬鐵路開幕用的古老火車頭、以及兩樽沖繩戰役被埋在山洞裡的加農大砲,砲台下密密麻麻銘刻當年砲兵隊士兵的名字。特別展門票售三百日元,掌票的是一位年輕姑娘,我問她裡面有沒有英文說明,她很緊張地說沒有,我還是掏出一堆零錢來,拼湊三百元整,給她。不必再麻煩了。

文物中不乏刺槍、武士刀、軍服,還有許多士兵的日記、遺書、天皇御詔以及信箋。一封寫給東條英機宰相的書信裡大部分是漢字,運筆遒勁,每一字的最後一劃都勁道飽滿,啟首道:“拜啟開戰以來連戰連勝……”,漸漸假名參雜入來,我只能斷斷續續地猜測內容,“……前途尚遼遠且多難”,彷彿步入一座殉國英雄塚,四壁寫滿捐軀士兵的墓誌銘,我只能不知所措,依稀回憶起課堂上藍老師教授關於“受害者化”一詞的政治意涵,那種用來凝造想像共同體的敘事話語,但我始終搞不清自己是被展覽中的陰魂屠殺了一遍的羔羊,抑或是殘忍地二度殘殺這些可憐的陷落於國家命途的人們的惡魔,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又由誰去決定。我當時只想逃,逃離這可怕的永無休竭的認知的戰爭漩渦,卻沒想到,一走出展館便飄起了雨,氣溫驟降,我撐開傘快步離開,才發現神社之大,走了許久才走得出去,但一踏出兩座神社山門,雨竟嘎然停止,像是一場蓄意的嘲弄。

我滿心眩迷地在九段坂裡亂晃,希望能找到一家網上深獲好評的拉麵店解饞,不知為何,一點也不餓卻特別饞嘴,走了整個小時,才終於在一個拐角處發現了它,名曰斑鳩,意外的是,師傅們都很年輕,與我年齡相仿,怎會是老字號呢?在店門口投幣買票券時,手頭竟沒有了零錢,噢,全給了那神社展館的小姑娘了,只好跑到便利店去,用萬元大鈔買一瓶啤酒,待夜裡暖胃舒眠。限量的豬骨拉麵,熱騰騰地驅走雨後的陰寒,我放了很多芝麻粉末,暗香滿溢,十分飽足,再咸也不留一滴湯汁。聽見身旁的男子簌簌嚕嚕地吃麵,我才意識到什麼,放下湯勺,大口大口地吃。

那一天,特別早就回到招待所,一夜無夢。

31 July 2012

移動城堡

序:November 15, 2011
面前一個小男孩抱著爸爸整個人懸在半空,用廣東話說:“我肚餓,我超級肚餓。”(我不假思索地把這個片段寫在面子書上,全托智能手機的福,隧道裏的列車隨時隨地能與無垠的網絡世界接軌。列車、地鐵站,我們被壓擠在沒有背景的空間中,與生命的一切脫節,像生產鏈上的罐頭被送到那些所謂的目的地,吃光了,又被回收起來,明天裝罐再續。列車車廂抵消了窗外的風景,但我想,窗內也該別有洞天,尋思把這點滴記錄下來,權當一種調劑,旅途中再簡單不過的調劑。)

November 23, 2011
一個小洋寶寶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盯著我看,我招招手,她有樣學樣,我擠眉弄眼,她搖頭擺腦,突然拔下奶嘴對我笑,紅唇映著口水的滋潤微微發亮,自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列車聲叮咚得十分悅耳。

January 7, 2012
乘巴士從奎因街回返新山,一轉出車站便停下,窗外十幾個十來歲的孩子,拾起單眼相機45度仰視拍攝,嚓嚓嚓嚓,原來是梧槽坊,那個被人遺忘多年的地方。

January 16, 2012
眼前一對華族母子,四五歲的男孩嘴上故事說不停,母親仔細聆聽,孩子指著列車上的博愛座說:“這是蕃茄座,其他的都是西蘭菜花座。”——小孩的英式英語真好聽。

January 18, 2012
一位老先生問我怎麽去地鐵站,正好順路,我領著他一起走,一面說了許多。來自印尼的他,祖父那輩就在印尼生活,他如今隨女兒來島國居住,大兒子還在萬隆。我提起萬隆會議,他說:“我們的總理周恩來……”——老先生已經82歲了。

January 19, 2012
小孩在嬰兒車上坐立不安,嚷著“let's go, let's go……”,爸爸馬上拿出iPad,點播《托馬斯與朋友們》,小孩聚精會神,任憑爸爸給他整理衣衫,到Sommerset站時,小孩卻突然轉過頭,跟著播音念了一遍站名,接著又是“let's go,let's go……”。

February 5, 2012
一對情侶在JB Sentral分別,戴著眼鏡的女孩一邊走,一邊不住回頭望,大概有十來次吧,直到電動扶梯把她送上關卡,那采光不足,有點陰暗的所在。

February 20, 2012
紅衣小男孩一上列車就往車窗處站,撫弄一下眼鏡,右邊的鏡片竟掉了下來,他轉過去央求母親替他裝牢了,指著地上的門縫說,等一下掉下去怎麽辦?裝好鏡片,他繼續陶醉在窗外掠過的城市風景,突然說:“那是某某某以前的家,賣掉了很浪費,我還有一個玩具留在那裏。”

March 4, 2012
穿筒靴的長發女孩捧著本書端看,英文小說吧,那裝禎。她坐在列車角落的位子,我站在她旁邊,中間隔著一屏透明的塑料隔板。我不想以屁股對著她,於是躬著腰貼在列車稍弧的車壁,繼續翻閱我的卡夫卡。女孩的腳混在卡夫卡的文字裏不時擺動,靴子是皮紅色的。我們始終隔著塊板。

March 5, 2012

一位老先生坐到我身旁,我閱讀著沒有多看他一眼,突然聽見塑料袋摩擦沙沙的噪音——老先生拎著袋子的手抖得很歷害,裏面裝著本雜誌類的薄薄本子,他仿佛意識到什麽,右手接過袋子,把左手放在大腿上,合眼歇息。那只左手依然抖得很歷害。

March 9, 2012
我望過去的時候也有幾個人偷偷在看她,我上一秒還在懊惱搭錯車了的。女孩穿著熱褲、白色T恤,黝黑的發齊整地垂到左肩上,她的頭微傾,在讀講義之類的東西,正好面容被發擋著,我始終沒有看清楚她的樣子。我翻開身上的《文之悅》,羅蘭巴特的文思太艱澀,讀著不成連續。我們恰好在同一站下車,一前一後來到巴士轉換站,一直到我上了巴士,她還在繼續不緩不急地走著。

March 11, 2012
寶寶把手上的紙撕一塊下來扔給面前對著她笑的男士,然後脫下鞋子交給父親,把玩一對小小的腳丫子。

March 15, 2012
一位年輕的女牧師問我是不是學生,我告訴她我喜歡裝扮成學生的模樣,我倆盡都笑了。碧發藍眼,我沒有問她從哪裏來的,她只說將在這裏多呆一個月。她問我信仰,我想說拜祭祖先,卻一下子記不起祖先的英文單詞是什麽。吵雜中她談了一些耶穌與家庭之間的詮釋,我聽得不很清楚。不曉得她知不知道,清明節快到了啊。

March 16, 2012小男孩抹了白花花的胡子,滿嘴香草味雪糕,把周圍幾個女生逗得多開心,他拍拍玻璃,快餐店裏兩個女生微微放低身子,招手拍照,看她們笑得……冰釋地鐵站旁一夜的悶熱。

March 20, 2012
“今天的紅燈神經病的,這樣久還沒有到我們走。”婆婆一邊等一邊對孫子說。小綠人終於亮起來,祖孫倆走在我身後,我們一前一後來到對面的巴士車站,孫子看了看,說:“一到這裏就有851了,後面還有一輛145叻。”

March 21, 2012
寶寶一坐下就對隔座的女士大呼“嗨!”然後擺擺手說“拜。”母親輕聲在她耳畔說,還有一站呢,寶寶還是不停地說“拜拜”,直到下車時才送了個飛吻給那女士。

April 6, 2012
小女孩下車時說:“三姨婆我一個人回家咯,你要乖乖的哦。”聲音很甜很響亮。

May 11, 2012
一個印度姑娘坐到我身旁,很香,是那種剛洗好澡幹爽的香。她一坐下來就開始整理領子、袖子,然後戴上耳機,目光悠悠地陷入歌曲之中。

May 18, 2012
一個印度姑娘坐到我身旁,又是那種剛洗好澡的香味,我讀著《人間失格》,太宰治正在畫一幅可怕的自畫像,這時女孩的耳機從慢板的鼓聲漸入強勁的曲調,震碎了車廂的寧靜…噗吱噗吱……畫像完成。

June 6, 2012
車站裏小妹妹偷偷看了阿嬤的皮包說:你帶幾塊錢?我看到十塊錢叻,我們搭德士啦,十五分鐘而已——聲音嬌嗔得很,阿嬤就是不理她,另一個更年幼的妹妹則爬上椅子,靜靜等著。

June 22, 2012
小弟弟專心地把小環狀零食套在每一根手指上,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口口吮下,弄得滿手鹹香,隨意抹在衣褲上,許多年前我們不也如此,猶記得吃完零食一身令人垂涎的余香,饞嘴而再簡單不過的快樂。

July 2, 2012
小男孩像玩奎地奇一樣,騎在行李箱的延長柄上,媽媽拖著行李,一對小腳輕輕搖擺,對面一個坐在推車裏的小女孩,目不轉睛地看,直盯盯地看,然後對著男孩歌唱,用她特殊的語言吟唱。


载2012年7月31日《联合早报·现在·文艺城》

29 July 2012

【小生之言19】注意:本文涉及政治、宗教、种族等敏感课题!

翻开今届马来西亚“全国华文微型小说创作比赛”的章程,细则一便是马来西亚人最最熟悉的一句话:“作品须反映大马社会背景,主题不限,但不得涉及种族、宗教、色情和政治等敏感课题”。

看了不禁会心一笑,文友们相互 揶揄,大呼“怪哉”,仿佛一种定律,年年轮转,每每回旋。
这一细则乍看之下,甚符合文法,但实际上却前言不搭后语,就像我们每次在决定上什么餐馆吃饭时那样,被问者往往先说“随便”,接着又补上“不要吃煎炸的、不要日本餐、不要辣的、不要中餐……”,令问者十分难堪。

而这种荒唐的逻辑却竟然伴随我们成长。

邦尼兄在章程的帖子上留言说:“比较像是SPM(马来西亚教育文凭)华文作文吧!这样才能拿高分!”

其实这句话的熟悉,正来自我们的教育经验,自小我们就被教导“不要涉及政治、宗教、种族等敏感课题”,日积月累下来,几乎成为条件反射的绝对品行了,但我们却忘记物理课本中,经典的那一条件反射实验,如何嘲弄我们对自身境遇的无知:让一只狗每次吃饭前都响起铃声,久而久之,只要敲响铃声,即便没有食物,狗儿也要涎津流满地。

(或,被打怕的狗,看见棍子都会哭。)

犹记得高中时期,课堂上的作文老师给了题目曰“谈人才外流”,独中生如我,写了一篇大骂固打制如何害处的文章,最终被老师恶狠狠地给了60分,勉强及格,还被训了一顿,说统一考试这么写就完了,但老师始终没指出我哪个论点错了。当下十分气愤,但也了解老师苦口婆心是为了我好,那之后的中学生涯里,我不再写议论文字,任何题目我都给写成抒情散文,结果成绩安全过关,顺利升上大学,步入社会。

马来西亚人,尤其是华人,总给人以政治冷感的印象,或多或少与我们的犬儒有关吧,大家在商言商,为求安定选择保持现状,但这都是1970年代以后的现实,或曰后513事件的现实。
历史中1970年以前的马来(西)亚,是个体政治身份觉醒的高潮,二战后兴起的民族主义、建国,然后是各种维权运动、工潮、学潮(或曰意识形态对抗的时代),直到1969年爆发513事件,事件被执政者叙述为严重的种族冲突,旋即颁布紧急状态、戒严,接着新经济政策、《大学与大专学院法令》、《1972年教育修正法令》陆续实施,各种运动烟消云散,政治气氛从初始的凝重,到后来习惯成自然,人们开始享受“稳定”所带来的经济硕果,驯养而成为顺民。

世事难料,政局风云变幻,近年来随着国际社会强权易位,权力洗牌,马来西亚也仿佛在那波涟漪之上荡漾,那所谓308政治海啸席卷了国阵长久以来的国会三分之二议席垄断,一系列的公民运动也壮大了改革的声势,而华人的参与(走上街头),也愈加显著,人们正走出那避谈政治的阴影。

近来反稀土、反石化、反核的运动频繁,7月14日环保组织在新山圣淘沙广场举行反台湾石化在边佳兰设厂的环保讲座,受到广场管理层的阻止最终不欢而散,管理层祭出的原因便是“活动涉及政治”,仿佛根本无需政府机器出动,非政府机构也懂得自动屏蔽,这也便是长久以来的教育成果,遂成自我审查的机制。

本月25日,六名来自台湾的环保运动人士到边佳兰视察,随后在当地演讲,却没想到遭警方传召,做了笔录,半夜三更才放了出来,又让人多了不少话柄。

个人即政治,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的生活风格,没有不包含政治的,但广义与狭义的政治绝不能混为一谈。

回到文艺创作,文学如何能与政治切割关系?诗经楚辞杜甫苏轼,政治即是一种觉醒,并以美学的语言论述,近现代如米兰昆德拉、赫拉巴尔便以生命书写属于他们的捷克,再回到马华作家里的黄锦树、黎紫书等人,谁又能脱离政治?即便是贺淑芳的“别再提起”,也不正是又一次强有力的控诉吗?

再如90年代台湾同志文学盛行,那也其实是一种政治醒觉与运动,女权、酷儿便在那个语境下向世人发声。

当人们局限于“小政治”中不可自拔的时候,通晓“大政治”的智者正走向康庄大道。“小政治”的含糊与模棱两可,更从根本扼杀了人们的创意,文学决不能光躲在鼠笼里跑圈,铁笼外虽有不明的危险,但永远更加广袤无垠。

14 July 2012

【絮语】

偶尔犯傻起来绝对让人感到生命丰富了起来,凭着一股傻劲走到那迷宫一样的所在,经过小坡和浅浅一抹南洋湖,几十年前一首校园歌谣萦绕耳际:七月是一串年轻风铃洒落湖中,不知道激起几许涟漪?我笨拙地坐着,你兀自忙你的,但总觉得画面十分饱满,一动一静,把连日来挖出的空洞都填得满满的。深恐将满溢出来,我讪讪地离开,夜空清寂合宜,等不到德士也不要紧。

2 July 2012

喝一碗青春无敌,像烈酒烧开愁肠,我们的记忆

我的胃大概是被老板的秘制辣椒给辣坏的,但那黑不拉几的辣椒酱绝对是他处无从寻觅的好滋味,绿色碗里盛着粿条仔深褐色的汤头,加入一勺秘制辣椒,那口味的剧烈变化,让食者毛孔悚绽,大汗淋漓,正如中学时候的青春无敌,十分过瘾,每次品尝都有回到过去的感觉,但终于,这个美丽的传奇已经终结,那些早已脱去一身纯白、想要抓住青春尾巴的校友们,在老板结束营业前蜂拥到大食堂的粥品档前,一场无与伦比的怀旧嘉年华,我行在嘉年华的游行队伍中,啜一口汤,品尝欢畅与遗憾的交杂。

进入宽中的第一天起,粥品的档口就设在大食堂的中央,尽管左右两方换了不少摊贩但粥品档始终如一,如果你问我,为什么粥品档最教人回味无穷的不是粥而是粿条仔,我只能说,自我懂事起,周围的同学都是人手一碗粿条仔,至于粥还有鸡丝米粉,仿佛只是为了提供另一个选项而设的,或许老板是以粥品起家,只是后来粿条仔卖出了心得,但我始终觉得,那秘制辣椒是绝对关键的,没有人会在粥或鸡丝米粉里加辣椒,只有粿条仔与辣椒相遇了,才有那种似梦似幻的快感,能瞬间把一整天的郁闷释放,我大概是吃了一两年后才懂得给汤头加辣的,那之后便欲罢不能,直到肠胃受不了辣而频频拉肚子,我还是没能戒口,放少一点吧,或是一周只吃一两次。

转入上午班,9点和10点半的两次下课时间,或是下午留校时,一旦觉得心痒痒的,便挤入那没有队伍的抢购人潮,这大概是宽中大食堂高峰时段最美丽的风景线了,一档一档前都聚拢大大小小白衣少年少女的背影,像是深海里舞姿迷离的沙丁鱼,潋滟着水光,那时的我只能在混乱中高声下订单,一块钱豆薄,接着丢下钱,易得所要,转身到档前的桌子拿秘制辣椒,辣椒就放在一个蓝色的四方塑料盒子里,里面尽是黑辘辘的水,水上漂浮着青红辣椒的细屑、辣椒籽、香料,氤氲出奇特的泡沫,乍看之下十分可怖,但同学们似乎不假思索地添入自己碗中,仿佛迟疑者才是最无知的。

从面子书上得知老板结束营业的消息,本纳罕找不到人相伴前去,却在马来西亚关卡遇上黑妹还有秋婷,她们让我插队过关,一面聊一面走向巴士转换站,秋婷一句,今天不是粥品档最后一天吗?一趟再随性不过的旅程便这样促成,123号巴士绕了一大圈才驶向Stulang海岸,我们在校门口下了车,碰见同级的老友,他们说,再不赶快就都卖光咯,我们依然不失学长姐的风度,缓缓步上那熟悉的红砖斜坡,穿过二十四节令鼓以及管乐交织而成的轰鸣,草场青青,足球与步操口号合二为一,孔子像被晒得隐隐发光,花园里有小同学捧着鸡丝米粉与我们擦肩而过,终于进入大食堂,仿佛校友回校日,发现不少多年不见的朋友,粥品档更被掩埋入狂热的人海中,场面吓了我们一大跳,多亏秋婷发挥狡兔本色,钻入人群里,买得三碗粿条仔,但配料果然全卖光了,我的豆薄还有酥炸午餐肉啊,辣椒盒也像被人一口饮尽似的,或多或少有些遗憾。老板后来等得人潮稍微缓和了,才拿出后备的辣椒,逼得我们又各买了一碗,务必再次品尝秘制辣椒与粿条仔的超级搭配。


老板戴着副眼镜,依然十年前那副模样,仿佛不会变老,但他的孩子们却都大得可以独当一面了,连着老板娘利索的身手,一家四五口人在那狭小的摊档里劳碌多年,终是要告别宽中大食堂,老板太忙了,我没法问他这一去到底是要搬去哪,或说是告老还乡的,但家乡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我听见一旁的下午班同学嘟囔着,都被早上班的吃光了,心想,殊不知还有许许多多校友,以追忆之名,凑一份热闹,加速了这记忆的蚕食,而我也身在其中。


1 July 2012

【小生之言18】如果可以荒芜到底

题记:写这篇之前考虑了好几个题目,到最后都无疾而终,烦恼了一整天,那个最夯的City Harvest话题,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还有想要写一篇关于贞子的文章,又觉得鬼影曈曈很是奇怪,最终还是回到怀旧吧。


一年前我在这个栏目里说:“任它再荒芜一阵子吧。”

果然,在那之后,由于发展蓝图还没有定案,火车铁道线荒芜了许久,少有人侵扰。想着铁道荣休一周年的日子快到了,我特意前去踏青,果然路径上两旁杂草丛生。

一路上难得碰到人,在靠近武吉知马火车站的路上,一位老先生拄着雨伞,向着树梢巴望,原来是在等待榴梿掉下来。

Durian Runtuh,马来俗谚,是好运气的意思,我和老先生谈了谈,他说,捡到的榴梿比较香,得到一个就可心满意足拿回家和家人分享,解解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也当作运动,等不到也无所谓,回家照常吃饭。

两株榴梿树上结满了果子,附近可以看到人们吃剩的果壳、果核还有垫底用的报纸,虽说乱丢垃圾本是不应该,但仿佛在那环境里也不觉得是件太要紧的事了,是一个让城市人撒野的好去处。或许正如那些与火车有些许渊源的人所感受到的那样,整个铁道线像是从马来西亚延伸而来的甘榜脐带,叫城市人感到极具风情,得以寻回那早已消失于岛国的情谊,叫人向往的乌托邦想望。

去年做一系列报道的时候,游人很多,不少人在武吉知马路上那两座火车铁桥上留痕,这次特意去瞧,已新漆上防锈黑漆,焕然一新了。不晓得这是当局悉心照顾的结果,还是游人骤减的凭证,抑或是说,游人更加自律了?

回想去年,那股怀旧热潮很快在丹戎巴葛火车站关闭后被人们淡忘,有评论说,铁轨枕木的拆除速度太快,人们实在来不及去亲自感受踩在砾石堆上步步颠簸的感觉——那时候一路上还当真可以见到人家脱落的鞋底,真实的铁道并不好走,但它却能迫使你慢下脚步。

接着人们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武吉布朗迁坟的事件上,火车铁道线的公民参与倒是变得荒凉了,反而政府机构主导了铁道走廊合作计划,持续举办发展蓝图设计比赛,赛果几个月前出炉,总统先生也都出席仔细浏览了那些构想图,并发出铁道线应当慢慢发展的信息。

在同一篇文章里,我也提到了滨海湾花园里的擎天大树,那时荒凉的景象已被几天前开幕时那宏伟壮阔的花园景观所取代,攀附在石灰树干上的小植物散发着绿意,两个花穹里则假山瀑布百花争艳,相较之下,铁道线的杂草丛生怎样也敌不过滨海湾花园精心规划的端庄与华丽。

或许滨海湾花园将是铁道线发展的一个参照,但那几十年来,被一列列火车修剪出来,廊道里近百岁高龄的树木,却才是真真实实被时光雕凿出来的精品,如果发展的前提是要把它们斩草除根,以栽种一些奇花异草的话,的确可惜。

那天在铁道走廊里,我见到原应该是满地乱爬的含羞草,高高地长成小树,绿茎又粗又壮,一时不敢相信,直到轻触它的叶柄时,两排叶子娇羞地合起来,才知道在这荒芜中,不起眼的小草竟能这般生息万千地挺拔起来。

如果以一种极端的自然主义要求无为而治,放任自然,恐怕不甚符合新加坡凡事务实的态度。诚如李总理在滨海湾花园开幕式中所说的,新加坡需要一个绿肺,因此在商业黄金地带建筑范围如此巨大的花园也是在所不惜,那么我想,地球或许需要更多的荒芜来对抗文明带来的破坏,这也不失为一种十分务实的态度吧。

以上仿佛痴言梦呓,但对于一个土地有限而城市发展迅速的岛国而言,留下那么一个荒芜的绿色脐带,它给人们带来的,不仅是更翠冷的空气,它更能提供一个让人肆意妄想自然的乌托邦空间,毕竟人们的想象需要一个可以投射的对象,并且,与那绮丽的海湾花园遥相呼应,相映成趣。


载2012年7月1日《早报星期天》

24 June 2012

【小生之言】听聆

交谈时一提到自己正在写专栏,像是顶着光耀照人的帽子那样焕发,无限虚荣。

昨夜匆匆瞥过一年里写下的一十七篇,果然尽是小言琐语,不入流,肤浅,点到为止,没有经邦纬国的论调,不懂雄辩滔滔,幽默不足,憋足有余,三周一篇便捉襟见肘,皆是江郎才尽的无力,着实可笑,读着一些错别字,还有那些千篇一律老套俗气的据引经典,空空洞洞,无的放矢,或许小生之言正是一连串屁话浑话,小生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议论什么东西。


总觉得一开始的匠心巧思渐渐淡去,最近语气变得略显嚣张蛮横,不知读者是否感受到?希望能够得到反馈,好让小生有点方向,总不能继续泅泳于汪洋中,载浮载沉,始终不是办法。



20 June 2012

【絮语】维他命C的酸与甜

那天你第一次问我最近如何了,虽然这可能只是一场敷衍,但我的心的确像掉进水里的果子盐,发狂地冒泡,直到灰飞烟灭。

17 June 2012

星期五,我们谈天说地

凯璇在面子书上引了舒国治的一番话,几个人一言一语回复着,竟促成这场相聚。

我和凯璇从Kranji起便一直说个不停,到立彬陈旭年老街附近的营养早餐店前,天气很热,怕是要到三十四五度了,穿过CS,凯璇赶紧买一罐冰Milo解暑,走出CS,阳光把直律街烧成石灰白,印度人三三两两沿街摆卖,南亚歌乐绕梁,Kota Raya整个外墙被装点,焕然一新,凯璇问,不知道日后还叫不叫Kota Raya?

两点半吃的午餐,趁南门韩菜馆的午餐特价时段终结前,我说,就连迦馨都赞其风味道地。店家给的小菜也总是令人惊艳,泡菜、酱瓜、腌茄子……十几个小盘子摆满一桌,免费茶水招待,不够尽兴还能一添再添,可怜的祎凡刚绑牙,缩在一旁埋头苦饮软绵绵的台湾面线,话题又回到了舒国治的那番话,大概是说烟酒咖啡座是城市人聊以自慰的某种虚妄,仿佛没有必要去深陷其中,结果我们谈着谈着却忤着舒先生,硬是要庸俗地找家像样的咖啡馆好好坐下继续聊,说罢就开车前往,大概和好友谈天说地就不应该预先安排行程,率性而行反倒惊喜连连,到了Molek的Liberica,咖啡座竟在古来辟有园地,咖啡豆尽都自给自足土生土长,端上来的,泡沫上的图腾也勾勒得十分精巧,我轻轻啜着,花纹随杯身曲线下降而一点一点缩小,没有美女破相的惨状,醇浓飘香却不至于伤胃,脾主导消化,果然喝得舒畅,脾气和缓,悠然忘却时光。

立彬一面侃侃而谈十年前中学时代,开口闭口都是某某某某年,某某怎么了云云,总是把人物的细节记得十分清晰,像是佩君背的紫色包包,还有玟妘初一买的宽中制造的蓝色方形书包,配上一副大反光的厚眼镜,老土得十分可爱,凯璇却一点印象没有,纳罕恍如隔世,大抵立彬是巨细靡遗,凯璇是水月无痕,各自精彩。

我们还谈了诗,感谢陈徽崇老师为那些诗谱曲,不然我们怎能记得那么些诗,诗早湮没于我们的生活,幸得老师激昂的曲调,星夜行程、风中口占、刻背、云与飞檐,被我们私下封为老师的四大名曲,仿佛没有千人百人齐唱不能尽显曲中内劲。

散场后立彬给我来了电话,竟然皮包给弄不见了,一番好找,原来落在南门餐厅里,所幸侍应生给收了起来,失而复得,心情一紧一松的。


后记:

恰才送晓燕回家,途中到便利店买东西,看着天色幽暗,我也随晓燕身后进去便利店看看,晓燕正仔细检查祛风油的使用期限,2016年,我说,够你涂上四年的了,回到车里,怎么也开不动车子,害怕给人做了手脚,马上锁起车门,继续摸索,却原来排档打在D自动抑制引擎发动,虚惊一场,连好难得勾起的陈年话题都搁下,接踵尽是空虚的治安问题,几句话的时间便把人送到家门了。

10 June 2012

【小生之言17】家,就应该自己守护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老子的意思大概就是真理不辩自明,不言而喻,但在这个追求民主与多元的当下,真理却往往被诠释为“越辩越明”。

魏晋时期青年思想家王弼是老子信徒,他在《老子指略》中批评人们本末倒置,总是拘泥于现象而忽略了现象背后的根本,因此透过老子,要求人们重新思考真理的所在。

近来岛国接二连三发生女佣因高楼擦窗或晾衣服而坠楼丧命的事件,单就今年上半年便已夺走九条年轻女性的生命,让人不胜唏嘘,为此人力部出台限制,要求雇主务必监督女佣的擦窗工作,至于晾衣服的家务事却因为过于频繁而无法设限,暂不在讨论范围中。

此举马上惹来非议,有褒有贬,不赞同的认为限制矫枉过正,所谓清官不管家务事;有人则建议干脆明文禁止,何必制造通融的假相?有人进一步要求限制高楼晾衣等行为,也有人质疑该怎么规范怎么执法……但舆论的多元却难免流于表象的妄议,大家拘泥于各自权益,仿佛一场权益争夺战,互相角力之中,只见唾沫星子横飞,很闪耀很激情却没有实质意义。

如果王弼活在当下,肯定要笑大家“舍本逐末”了。

按基本逻辑,“高楼擦窗导致坠楼”与“女佣”之间没有必然关系,任谁高楼擦窗都有坠楼的危险,或许问题的症结不是“高楼擦窗、晒衣服会导致女佣坠楼死亡”,而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聘请女佣为我们打理家务。

曾几何时,家中雇有帮佣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专利,历史的发展中,被剥削的工人阶级后裔成为中产阶级逐渐兴起,他们流着反极权反剥削的血液继承了这种封建的奴隶制度,却总以被社会压榨的可怜虫自居,同时在逼于无奈下制定种种规章保护外籍女佣,仿佛十分清高、充满怜悯之心。

中产阶级总是说,资本主义进程中创造了房贷陷阱,自身忙于供房供车,无暇照顾年迈父母、教养子女,因此需要聘请女佣打理家务,即便周休,中产阶级也总是过于疲累,或是忙于家庭聚会而无法自行操持家务。

华人传统中的大扫除其实是个好例子,一家大小新年前喜气洋洋整理屋子,去旧迎新,总能提供让人留下美好记忆的契机,那么我说,何必一年一度呢?如果可以这样天真地认为,家务事本是一个家庭的重要组成成分,它就不该是假手于人的一种职业,家人可以透过一起动手做家务来维系感情,而不是埋头电视或电脑屏幕里,以房门防备兄弟姐妹的亲昵,甚至连喝口水都需要下人伺候。

另一个问题是,家务事当真每天务必巨细靡遗地进行吗?未必的话,何必将女佣囚于家中,不如请一个钟点清洁工人来得合理?有人却认为陌生的钟点工人来家里工作难以放心,于是有必要请全职女佣,但这不就说明了家务事的本质就是家人自身的责任吗?

在埋怨当局限制擦窗工作的同时,另一个情境中,人们却声讨当局没有加强执法增加法律条文,两者相映成趣。

法拉利致命车祸发生后,大家首先质疑肇祸司机的国籍,接着是超级跑车的速度,随后质问当局为何没有规范跑车驾照,再进一步责问马路与交通灯的设计,却鲜少自我省视鲁莽驾驶始终是态度问题,大家舍本逐末地讨论技术层面的改进,甚至上升至族群歧视,却不知道自己也犯上了态度的问题,在资讯爆炸的时代里以光速飞驰,撞伤撞死多少人兀自浑然不觉,还得理不饶人。

回到女佣的人身安全问题,生命无价,我们应该改变贪方便、慵懒的态度,认真注意安全,监督、提醒责无旁贷,别再让任何人枉死,别再制造家庭悲剧,并重新思考我们过于依赖女佣的现状,是一种必须,还是一种无聊的方便,就像智能手机,没有它,你真的会死吗?如果是,几年前没有智能手机时,你早死了。

最后我想说的是,多元意见是好,盲目的多元却是公共舆论资源的浪费,但看开一点,或许那些伪意见也适时地解构威权,让理智的人们反思城市社会的荒谬。或许我们要思考的是自身存在建基于怎样的逻辑之上,是怎样的历史推演才导致今天的局面,而这个当下是否避无可避如坚壁的铁笼,或其实我们可以改变,只是看我们有没有勇气抛弃一些追求、一些既定的生活模式,仅此而已。



载2012年6月10日《早报新加坡》(此为原文)

20 May 2012

【小生之言16】怎么又是你们?

“又是你们宽中生?!”那位先生满口怨言,却终是打开钱包,塞了几块钱进入筹款箱,一个接着一个,也有怎么劝也不买单的,也有罗哩叭嗦数落一番才捐钱的,也有老远就落跑的。

少年少女穿着白衣白裤白鞋白袜穿街走巷,在新山已是近百年的风景,每年六、七月,这些耀眼的白色青春年华便都抱起筹款箱子,几个人一组,逢人便问能不能乐捐一点,或购买金砖,为宽柔中学筹募建校基金。大多数人也不问缘由,更不必查看证件,凭着那穿著,凭着那脸稚气未脱,十分有默契地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乐捐也成了新山人每年必须的生息活动,恐怕哪一年,宽柔中学不再筹款了,那才让人觉得别扭。

这大抵便是马来西亚华文独立中学的现状,年年轮回,筹款活动仿佛一场场洗礼,独中生之所以成为独中生的成长仪式,而校庆庆典更是嘉年华,各种义卖、展览、演出,学生们把平日所有精力都在这场典礼中发挥得淋漓尽致,日常的花费也都转移到义卖活动里,学校食堂的摊主也能欣然接受,就让生意平静几个星期,就都为了让这所独立中学能够继续营运,继续招收子弟。

当年我们这些学生仔或都没有深切地去思考这背后到底有几多艰辛,我们只觉得当下很畅快,或遇到一些困难时觉得索然无味几乎就要放弃了,终是尽情地把汗水和泪水都在那光辉岁月中挥洒。

5月18日是新山宽柔学校99年生日,为配合这个特别的日子,校友会特地拍摄了一部小电影《一块钱》,找来宽柔校友师长演出,同时写作演绎主题曲与插曲,书写学生参与筹款的过程,也感谢社会大众长年的支持。

1913年,这所华文小学诞生于新山直律街陈旭年先生一厝老房子里,当年只设男校,直到二战前夕才加入了女校,但很快被炮火逼停,直到1945年日军投降,这所华校才终于复办起来。

看着宽柔中学位于Stulang海边的校舍,倚山面海,实难想像99年前,创校人历经多少磨难才成功播下教育的种子,并以《中庸》“宽柔以教,无报无道”为这所“南方之强”命名。

学校之所以要募款,第一因为不受政府津贴,第二因为学费无法完全负担营运以及未来维修开销,这在马来西亚60所独立中学中甚是家常便饭,其实无足道哉。遥想二战后马来亚寻求独立,马来土地(Tanah Melayu)上,各族群正处在磨合成为一个大民族的时期,但却因为政治因素,自独立前1956年的《拉萨报告书》以来,各族的母语教育便成为十分敏感的词汇,一旦错误表态便赌上一个政治人物或一个政治团体的命途,就在这种后殖民时期的乱象之中,马来亚联邦政府分别于1957年与1961年制定《教育法令》,以马来语为国语的“终极目标”,要求独立中学接受改制,宽柔中学最早高声否决,开启了独立中学与国家教育系统割裂的局面,放弃津贴,始终维持民办的路线,压低学费,尽量让华社子弟能够接受母语教育,这也是宽柔学生之所以要筹款背后的繁冗历史情仇。

就在这篇文章刊登的同时,一群热心捍卫华教的人士,举着横幅聚集在关丹,为彭亨州复办独中集会请愿。华教运动之前在“族魂”林连玉、沈慕羽等人的率领下,主动向当权者提出诉求,让华文教育不至于没落,他们的下场,便是在内安法令下锒铛入狱,长年来隐隐形成一种华人政治不敏感,自图安逸的形势。但随着近来马来西亚政治气氛风云变换,自去年709净选盟2.0集会以来,多场环绕苏丹街文化保育的活动、反对莱纳斯稀土厂的环保运动以及要求公正选举制度的公民诉求运动,动辄上万人走上街头抗议,野火般燃起,遂成燎原之势。华教人士把握时机,今年3月25日,领导全国独中的董教总召开华教救亡大会,向教育部抗议华小师资不足以及不谙华文的教师派驻华小的情况,接着杯葛教育部为此举行的圆桌会议,务求问题得到政策性的解决。

彭亨州本有8所独中,全都在60年代因改制而走向没落,现实显示,独中数量只有越来越少,唯一的亮点发生在1999年,宽柔中学成功获得政府批准,以分校之名在古来建校,仿佛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或许对一些人来说,这些激烈的行为在一个多元文化、种族与宗教的社会里显得民粹,像小群体在画圈圈,但多元的本质就是要在融合的过程中保持差异性,维持各自的独特,学会相互尊重并互相影响,而不是通过政策,进行同化。融合不是同化,同化就像取消了地方性一样,人人成为失根的游民,没有根,生命无所依凭,人只是一个躯壳,没有任何意义。

而在马来西亚,华教问题始终是政治角斗中的重大资本,无论谁当政都不会完全解决,就像上钩的鱼,钓竿始终掌握在别人手上,一放一收,就要看谁能坚持到底,虽然被动,但别忘了,鱼总有能扯断鱼线的耐力。

16 May 2012

政治秀

今天,島國一名部長問我是哪家報館的記者,我說,早報,我叫宇昕。就因為不願回答一兩個問題,但他總是笑臉迎人的,還分享了一段off record的話,十分坦蕩友善,這讓我想起島國一名前副總理第一次與我見面時,開口第一句話便質問我為什麼早報沒有把他前一天受訪時說的刊登出來時一樣,只不過在喪禮邊上,天色有點陰森。唉,我真該給他端上我的名片。

7 May 2012

【絮语】晨梦

我们并肩一起逾越一条马路,我故意在左臂与身体之间留下缝隙,她果然也发现了那个留白,伸手填补,紧紧地依偎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这种情节在梦中不知出现多少回,穿越马路后,我牵起她的小手,她的样子如此清晰,我完全不想醒来了,就这样继续沉溺下去吧。

30 April 2012

給我黑暗以尋找光明

陰謀?真相?
去相信(to believe)只是一種選擇
你又會怎麼詮釋?

我們什麼時候才可以告別這個骯髒齷齪的世界?
但總有許多人願意相信,是制度崩壞的問題
願意走上街頭
飲無情的酸雨,呼吸穿膛的毒氣
用血淚去尋求改變的契機
陽光普照的一天
六十萬只眼欲望穿天涯

另一些人又是誰?
他們的身份隨時調轉
潛伏在羊群中緩慢地行動
千百萬種假面
隨時指尖的舞動便能操控
布偶如痴如醉的搖擺

當那三十萬雙無辜的眼眸熱切地凝視著前程的所在
雖有柵欄阻擋,重兵把關
但依然能夠看見陽光劇烈地燃燒廣場獨立如炬

如果這一切只是為了一己之私
那麼痛哭吧我的朋友
流盡我們靈眸內的晶液
讓我們都瞎去
在混沌中踏上征途
再次摸索真正的光明

29 April 2012

墓志铭——致穷途末路的肮脏世界

当你我开始高歌和平
这是谁的回答?
“龌龊是龌龊者的通行证——”
声音在回荡,风在刮,狼烟吞噬你我的家园
这是谁的回答?

是谁逾越了禁区,又是谁扣动了扳机,酸雨倾盆而下
腐蚀满街的理想
侵蚀典章铭文里的公义与智慧
以法令之名编织套索,捆绑你我的脚
人是多么微小,像尘埃沉积在巷陌交叉
如果这是你我的家,你我还能往哪里逃?
我情愿你我都是糯米粉粒,尽管渺小不足道
让你我遇水而粘合在一起吧,变成一颗巨大的巨大的年糕
不怕锻打,任他拳打脚踢,你我越是顽强有韧性
哪怕他挥动集权的锤子,雷霆千钧呼啸而来,摧残你我的肉身
你我依然纯白无暇

当你我开始和平高唱
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像一个聋子
或是掩耳盗铃的贼,偷走你我热盼的心
我相信,炙热的心也势必灼伤贼子行窃的触角
耀目的光芒也将戮穿他的眼睛

让你我吟唱诗句以为利刃,划破缚身之茧
化身蝴蝶,涟漪般的效应,优雅地舞动翅膀飞翔

如果他狡诈地形容你我为一场瘟疫
那么,就让疫病疯狂地蔓延吧
就让你我成为他的绝症
就让公正与和平成为这个肮脏世界的梦魇



载2012年5月6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寫在428之後


有人越過了禁區,觸犯了庭令,那麼請以法律對付這些違法的人,生命個體在國家機器面前如此微不足道,如何承受得了這麼原始的暴力?

我們首先要譴責這些不負責任的示威人群,聖雄甘地能夠成功是因為貫徹了絕對的和平抗爭路線,肆意妄為說明這個國家還太年輕,如何辦到從心所欲而不踰矩,這是大智慧。

暴力事件發生在安美嘉宣布解散的那一刻,的確令人遺憾,彷彿功虧一簣,也同時令人留下疑惑與遐想。我們先不要將責任推在“可能”的陰謀論上,那些“滋事者”是可能的“臥底”,很多人是願意相信的,但作為民主的實踐者就必須自省,這次的催淚彈,“師出有名”,絕對不是同善醫院“角度的過錯”那麼簡單而荒謬。

加之一場詭異的車禍,到底那位戴頭盔的人是谁?被撞的是誰?為何警車失控前如此傷痕累累?車內警員的傷是怎樣造成的?這些都是將把輿論聚焦偏離公民運動宗旨的旁枝末節。騷亂發生了,709當中示威者的完全受害者形象改變了,428的群眾更激動、更具反擊性,是積怨加深了嗎?這無疑將破壞公民運動的本質,也讓國家機器佔盡上風,但他們何時不佔盡上風呢?從集會前的角力,拒絕借用場地,前一天才搬出庭令之類的種種。

執政者努力將公民運動形容為反對黨操縱的奪權行為,反對黨領袖則紛紛力挺運動,關鍵就在,公民運動的宗旨本身並無關政黨,反對黨人僅僅搭了趟順風車罷了。即便如此,走在人群中的普通老百姓們仍必須時時帶著隨時可能被政黨“利用”的覺悟,清醒地走著,清楚地振臂高呼,默念水可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而並非唯反對黨是從,任何黨派都有可敬可鄙之人,哪怕是誰腐敗了,就應該千夫共指,振聾發聵高聲譴責,讓下台滾蛋,切莫污染普通個體的誠摯之心。

我們到底還需要多少個Aunty Anne才能洗滌惡性政黨政治在我們身上烙印下無所不在的齷齪不堪?

428這天,天藍雲淨,我踏上新山大鐘樓廣場,組織者努力維持秩序,不要讓參與者越界影響了臨時舉辦的市長杯球賽,有人在人群中抽煙,演講人含糊不清,偶爾夾雜針對性的政黨政治指控,迴應的口號並不響亮。我請那兩位先生別再抽了,他們也願意把煙熄掉,站起來向市政廳人員叫囂的人也被大家勸下來繼續靜坐,我知道我們還在學習,學習如何成為民主的實踐者,學習如何帶著懷疑的心去成為一個民主體制的實踐者。

我記得下午3時左右主辦者告訴我們吉隆坡燃起烽火的消息,身後突然響起劇烈的莎莎聲,大家一起循聲轉頭,迷茫地望著,原來是風以及樹葉的摩挲,當時那種不安充斥我心,我帶著我的弟弟,前後左右是巧遇的大學同學,男男女女,但我們依然靜靜坐著。


载2012年5月6日《南洋商报·看四方》

【小生之言15】写在428前夕

这篇文章刊登的时候,马来西亚各地大概已经掀起黄潮与绿潮,黄色要求公平、干净的选举,绿色反对关丹稀土厂的设立。两件事合在一起抗争,有人认为风马牛不相及,也有人觉得溯源其上,所抗争的目标与对象是同理的:干净的政治环境与健康的生活环境。

马来西亚人总能够靠自家门前的马路状况一窥大选的端倪,往往大选来临时,马路便被铺上一层新的柏油,黑黝黝亮晶晶,但这一次全国大选不同于往日,有些路段铺好了几个月,以至于再度被过往的车子碾回坑坑洞洞再现原形,大选却迟迟没有到来,似乎局势有变。

一系列政治事件的演化,无不打乱国阵政府的布局:从709净选盟2.0街头示威被暴力镇压、关丹稀土厂暗渡陈仓偷偷建立,到妇女部长莎莉扎的牛门贪污事件,乃至全国华团出席华教大会抗议国阵政府长期以来偏颇的华教政策,要求不谙华语的教师调离华小,“一个马来西亚”的政治品牌很快便沦为民间笑柄。

首相拿督斯里纳吉接连公布了自己任期内的种种经济政绩,大派红包,并大手笔拟定经济转型计划,本季度最后一次下议院议会甚至冻结时间通过了八项法案,包括以《安全罪行法案》取代为人诟病的《内安法令》,以及取消报章媒体每年必须更新执照的媒体控制手段等,但我身边的马来西亚朋友似乎都无法体认这些成果,他们说,纳吉在位期间的最大贡献,是促成一首很好听的爱国歌曲《Satu Malaysia(一个马来西亚)》传扬,仅此而已,虽是戏言,却不可小觑小市民的不满态度。

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中,以二战后成立的新兴民族国家为对象,发展出他对于民族主义/国族主义认同的理论,当中主流媒体作为意识形态的宣传工具功不可没,人们透过报章、国民教育认识自己生长的土地,也透过各种媒体凝造身份认同,爱国歌曲也正如安德森理论中重要的宣传机制:朗朗上口、歌词撼动人心,效果正如战时的军歌。

若以709为例,主流媒体作为建构身份认同的功能似乎受到莫大的挑战,人们从网络获取信息,通过虚拟世界召唤现实中的个体,群集到吉隆坡市中心,接着是226关丹反稀土和平示威,全球大连线,散布全球的马来西亚人把环保诉求以照片的形式上载到各自的面簿、博客声援活动,认同感被实体化,加上今次428黄绿遥相呼应,或可称作马来西亚第一次真正的国族认同高潮。

种族主义的“威胁”长期占据马来西亚的政治环境,国家机器总是以1969年513事件为前提,呼吁民众不要走上街头,保持政局稳定,以免流血冲突再次发生,但709却示人以国家机器暴力对待公民诉求的事实,让人不禁警悟,原来种族暴乱已成过去,真正的威胁并不来自种族族群之间。

种族问题长期以来取代阶级问题充斥于政治话语之中,贫富悬殊无法改善,利益集团占据资源不断膨胀,贪污腐败似乎早是马来西亚的代名词,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上如纳吉任国防部长期间陷入的法国潜艇事件,最近在法国开审,事件不只涉及金钱、甚至人命;以及种种工程回扣;下则是大家津津乐道的交警与民众之间的默契,各种违规总能靠三五十元轻松解决,还有听说南北大道买通一次后,全程可任君狂飙的,或许这是夸张了的说法,但民间传说的特色便是沿着事实加以附会,情况无不令人担忧。

如果利益集团的膨胀是建立在扭曲的政治投选制度上,那净选盟提出的八大诉求并不为过,其中屡屡被揭露的选民册问题,如幽灵选民、仓促入籍的新移民选民,以及比例悬殊的选区划分制度,但国家机器却宁可将它定义为有政治目的(或曰反对党操纵的)行为,嗤之以鼻,428前夕更是集中火力反对净选盟在独立广场集会,避而不谈诉求,更把反稀土的绿色集会晾在一旁,避重就轻。

写在428前夕,吉隆坡市政府封锁了独立广场,仿佛重演709的戏码,集会当天到底会有怎样的博弈我不敢预估,但可以肯定的是,警棍、水炮与催泪弹已经不再有效,或许,这是一次告别种族身份,建构马来西亚国族认同的契机。
而最真切的问题是:激情之后,将会是什么?

22 April 2012

一日之计

一 

成长是一棵树,拼命向阳伸展,满树叶脉曲张,疯狂地撑大,企图饱览所有光华,为制造那么一丁点能量,贪婪地收藏起来蓄势待发,紧绷如弦,直到月色那么温柔,遍洒一夜清凉,直到听凭风语凝噎,树影凌乱,一棵树的静养。


二 

感觉无聊我就窝到床铺上,裹在百纳被里翻来滚去,像赖床不肯上校车的小学生,像小时候看的漫画里,变成一卷海苔寿司的蜡笔小新,啦啦啦啦,吟唱时光,以阿嬤一针一线缝补的花布格子,拼凑童年,咀嚼生命。

感觉无聊我就在脑海中踢球,左右摆渡,肆意切入防守,翻身起脚射门,啊,用淋漓的汗水洗刷失之交臂的遗憾,让思绪投篮,俯冲急停。起跳腾跃——,指尖有球面脱离时微妙的弹韧粘稠触感。踽踽彳亍在荒芜巷陌,心跳一百。

感觉无聊我就站到列车门边,被掠过的景物抛得很远很远,翻开一本直排的小说,让思绪与现实交错前进,直到斜阳掀开高楼大厦的缝隙,刺入我的眼眸,恍惚间看见岛屿北部,海的那头,一座古堡。古堡镇守着我的乡愁。


三 

我们都爱歌唱,用不同的音程构筑和弦的色调。

爱,是挂留音,以诡魅的触角轻挑和谐调性的安逸,悬置的音符期盼坠落奔腾的徜徉,直到一方退让,收起顽皮的穗杆,三色猫停止挥舞掌蹼,晃头摆脑,一切才归于平静,恬淡的旋律才又缓缓奏鸣,喵喵喵。


四 

太阳高挂,燃尽一夜的慵懒,镜中之人吐出满嘴白沫,梳洗只为振奋晨早的魂飞魄散,试探热水不要至于烫伤了,胡乱擦拭身体,让皮肤忘却床的味道。

仿佛只有蚊的吻痕作证,在我身上印刻,夜的渴望。



2012年4月22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16 April 2012

初恋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悸动

我始终记得每次看见y时那种面红耳热心跳加速的感觉,真觉得自己就快要死掉了,死对那年纪的孩子充满魅惑与恐惧,我却还要强装镇定,天啊,就快死了,还和她打招呼,还和她说话,还把她介绍给班上的同学,等她走了还一定要问一问那同学,如果同学称赞了她,自己也飘然欲仙了,但又不许同学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说出来要抵死不认,闹得僵一些就要翻脸的,那种十分微妙却又十分危险的心跳感觉。

那年很无赖地把y当成自己的女朋友来交往,人家什么都还没说,也压根儿不想知道y和青梅竹马之间到底进展到了怎样的关系,总是一厢情愿地开始,兀自奢望能蛮横地让事情成真了,虽然只才十三四岁,算相当早恋,宝玉不也正是这个年纪,经历的可非一般。初恋的情书写得满满整张活页纸,在学校徽章的见证下,不知y是否都收藏至今,很想跟她借来,看一看到底当年有多幼稚。长大后笔迹越发潦草,谁敢借我的笔记作业?但情书永远字字端正得体,深怕意思不能再确切地传达出去,要坏了情意。当时不流行手机简讯,更别说网络,又怎能在家中大厅里公然打电话?是要给父母清算的:这么小就学人家谈情说爱!只依稀记得,那些措辞时而敦厚含蓄时而张扬狂发,最怕是醋意上心头,一字一句很是伤人,溢泪的控诉,威胁着不让离开笔触像魔爪拼命地拉扯她,y怎么可以这么温柔地接受?始终令人愧惭至今。

以及课本里的涂鸦,写满y的名字与代号的各种符码,以致都不敢把课本借给别人,年少轻狂时总能够将有的没的串联起来,我们俩的名字缩写恰好是两个对倒的英文字母,上课不专就在那里把玩这两个字母,一定还偷偷咧嘴笑了的。

初中一年级我们相识了,恰好都在巡查团里当趾高气昂的巡查员。中学分上下午班,低年级的学生要等高年级的放学了才可以进教室,在钟声响起前,就由巡查员将这些小朋友们隔离起来,图书馆、礼堂、食堂,不能让他们越界,务必让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顺利放学赶校车,有条不紊的。巡查员还要学步操,Masuk baris、baris sedia,点名,一切要求有板有眼,最恨队长组长让我们hendak kaki,脚抬起须呈九十度,左右左右原地踏步,有时候甚至分解停留在举脚的动作,半分钟、一分钟,疯子,弄得腰酸背疼,于是把气都出在其他小朋友身上,一旦越界了就吆喝,一把抓他回来,满脸惩恶扬善的蠢样,或是狐假虎威?但我始终喜欢y认真的样子,她成绩好、聪明,做什么都一丝不苟,不喜别人浪费食物,碗碟我都尽量吃得干净不敢挑食。

她娇小但步伐很快,有时我几乎跟不上她,边走边聊,迎面的人潮会为她开路,而我只能侧身闪躲,她总是笑我。

我一直无法确切揣测y的心思,想尽办法套她密友,想知道那些y没有说出,而须由密友代传的话,我们的交流就是这样周周转转,靠苍白的书信,靠好友当中做媒,我甚至记不起当时我们说过了什么,我连y的手也不敢碰一碰,那种纯粹的肌肤碰触大概能让我猝死,我们甚至没能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唯一独处的机会仍是在可爱的校园里,大食堂的书包寄放处。狭窄的柜台内纵横摆着三四个粗糙的铁架,木板受潮看起来黑黑沉沉,值班的巡查员一早晨都必须呆呆坐在柜台内看管书包。y的每个值班日我都出现了,和她搭档值班的那位同学不好意思打扰,见我来便笑脸迎人地走开,说是出去一会儿,却一直没回来,我也没能做什么,就出出体力,争着搬书包,上架下架,y负责文书,大半年就这样过去了。

和几位学长姐喝酒聊天,十分奇妙的组合,大家各自啜着,聊往事,往事如织,夜便深了,他们硬是为我叫了多一杯,好让我淋漓地说说自己的故事。我哪有什么故事?我也最不擅长说故事。我说,初恋是种可怕的情感冲动,直到某天一觉睡醒,突然惊觉冲动消失了,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灵魂被夜猎的猫头鹰给吃掉,怎么可能不再眷眷那天天潜住心中的女孩呢?可事实就是如此,如此恐怖,会是一种错觉吗?是冲动的骤逝或冲动本身?感情怎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如海啸铺天盖地席卷八荒,让人心乱神迷沉浮其中,怒潮褪去后却空余断井颓垣疮痍满目,又如化学反应中化合物耗尽后无限扩张的静谧,仿佛有泡沫浮于表面,一颗接着一颗闷声爆炸。如何维续心跳的感觉,如何每天保持热恋的状态始终困扰着我,爱情是永恒的命题更是不敢碰触,那可以瞬间迸发的爱,亦能霎那间消散无踪,情是无情,什么是真?

我犹记得那天早晨转醒我不再想念y时,那慌像黑洞,发狂地吞噬我所有思绪,双手在床上乱翻,想在被窝里寻回梦里落下的心,却什么也找不到,怎么办?那天起,我再也没法和y四目相对,像丧胆的鼠躲避猫,不知在校园哪个角落相遇时该怎么逃,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敢面对y或是不敢面对体内发生剧变的自己,直到时光淡化我的愧疚,而我始终无法原谅我的残忍与懦弱。

10 April 2012

一起去走走吧

我记得那天你上车的时候,整个车子都是你的香味,真想就这样继续一直开车下去,去哪儿都不要紧了。

8 April 2012

【小生之言14】你认识你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吗?

注:原题为“我认识我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吗?”,后来想了想,还是“你认识你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吗?”比较生动一些。


听朋友说,有人从日本旅游回国后,一经检查,发现体内的辐射重金属含量超标,医生建议他/她,三年内不要尝试生孩子。嗯,也有说六年的。也有人告诉我,一个孕妇从日本旅游回来后,医生劝她把孩子拿掉,还说因为吃太多生鱼片,一场旅游竟造成人间悲剧,乍听之下我也十分害怕。姐姐笑说,这次我去东京旅游之后,终于有借口可以跟母亲解释,六年内没办法给她添孙,好让母亲无从辩驳。

我不敢拿这些故事当真,毕竟要是事实,日本人早死光了,但我们不可否认核辐射的恐惧始终还在。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放下手头的小说创作,在三一一大地震海啸后积极参与反核运动。日本民众在三一一周年纪念期间走上街头抗议,日本朋友说,日本人到底是个内向的民族,走上街意味着忍无可忍了。马来西亚要在关丹经营世界最大的稀土厂,人们也意识到辐射的威胁,也群起走上街头抗议。辐射无色无臭,不知不觉便能侵入人体,长久积累出不敢预想的后果,无法掌握,因此我们恐惧,就像我们对癌症、爱之病莫名的恐惧。

于是我查询了一些资料,网上类似的论述早已传布天下,我也找到香港台湾等地的一些报道,报道早在去年便开始驳斥这些传言,若没有进入重灾区,空气中的微辐射量根本不足以危害人体。也有报道引述专家的话,说以放射性碘治疗甲状腺亢进或癌症,医生仅要求病人半年内不要计划生育,单就去日本旅游数日就要在三到六年内避免生育,难免就是无稽之谈了。

东京旅游的时候,我把这些故事告诉日本的朋友,朋友一笑置之,但朋友不否认,说核危机刚爆发时,许多东京的妈妈因害怕辐射威胁孩子的成长而搬迁到更偏远的地方生活。刚好东京电力公司也提出报告,福岛核电厂辐射未除,维修人员依旧无法进入抢修,仿佛只能束手等待,现代文明、科学主义,那种超越自然的神话似乎荡然无存了,我们只能回归原始的恐慌之中。

寻思这些传闻的源头,我发现,没有一个告诉我故事的人有亲身体验的经历,总是说,“我朋友的朋友告诉我”,仿佛一棵枝节繁杂的大树,间中还纠缠着蔓藤、寄生植物,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非了。回想三一一地震海啸核危机刚爆发时,人们抢购碘盐、碘片的蒙昧,台湾媒体走到东岸等待海啸侵袭最终一脸失落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瞎胡闹个什么劲。远在千里之外,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徒增伤悲而已,一点也无助于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我们尽把怜悯留给了自私自利的自己。

回到新加坡继续工作,警方召开记者会,恰恰谈的也是传闻。警方发言人强调,近来关于岛屿东部掳人的故事,许多情节都是道听途说的,不少出自姨表的远亲的朋友的弟弟之流之口。这些故事层出不穷,很遗憾我自己不曾收到类似的信息,但细细阅读下来,故事中除了充满对孩子的爱怜之外,“外籍拐徒”的形象竟不断被书写,仿佛已经不需要隐喻了,故事大可这般直接向受众质询这样的信息:“我们新加坡的孩子被外来者偷蒙拐骗了!”

世界瞬息万变,但传闻作为一种特殊的传播功能,流传至今广为我们所用。汉代主流思想是天人感应,尤其玄学兴盛时,谶纬广泛被采用,官员会到处收集民间的预言故事以及童谣,作为占卜未来局势的依据。《三国演义》里出现这么一首童谣:“西头一个汉,东头一个汉。鹿走入长安,方可无斯难”,被董卓用以合理化因兵败被迫迁都长安的窘境,政权可保无虞。

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研究“疾病的隐喻”时,也指出,对疾病的恐惧之中,往往隐含着某种道德目的,从20世纪初的肺结核病一直到当代的爱之病,疾病的传闻背后总是隐藏道德批判,作为指导社会的功能指标。

如今我们又回到那死胡同里,以谣言凝造无意识,以丰富精彩的情节包装二元对立的无知,许多人因热心而成为传播仇恨的帮凶。

阮玲玉著名的控诉“人言可畏”,大概说的就是这个。


载2012年4月8日《早报星期天》

3 April 2012

寂靜東京冷

前言: 寫的是一年前的東京之旅,寫在再一次出發東京前,刊載於從東京回來的那一天,十分巧合。


街上的人都戴著口罩,冷夜裡穿著厚厚的大褂或是羽絨服,我身穿大藍色羽絨裝,有點蓬鬆的質感,加上口罩,簡直就像藍衣的Power Ranger,一下子,滿街都是Power Rangers,在杉樹底下,在梧桐樹底下,步履匆匆,不聲不響,我還在想是不是核裂變把大家都變成超人了,綠燈亮起,我穿過馬路,一切過於平靜,左邊有一座神社,山門前掛著許多許多成排成列的小白紙片,在夜風中輕舞。餘震來襲時我已回到房裡,被窩中見到頭上吊燈誇張地畫圈圈,接著一切又趨於平靜。我的第一次日本之旅就這樣在不知所措中度過。

311大地震引發海嘯,我們一起透過電視轉播親臨了可怕的世界末日劇情,看黑色的浪潮吞噬人們用文明鑄造的生活日常,生命在畫面中顯得過於渺小,很快就淪為黑水的一部分,或許是哪個神明不小心打翻了墨汁,頃刻將宣紙染黑,渲染一片不可逆轉的悲苦磨難。重災區逐漸在一年後得到修復,我們樂見於媒體上相互對比的照片,停泊在平房上的遊艇已經離開,堆疊成山的汽車屍骨也已清除乾淨,留下敞明的視野,但一些人已經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了,但願受傷的心也能得到平復。

我乘的是3月16日下午抵達的班機,一下機,學姐便在教授的安排下前來接我,我們坐上巴士從成田機場開向新宿車站,早稻田大學就在那裡附近,要轉一趟德士。巴士上我們沒什麼說話,只略略問了這幾天東京的情況,有沒有動亂或是實質的影響,學姐堆笑只是安撫我一切都好,沒有外人想像的那麼恐慌。至於核輻射什麼的,她沒多說,但誰又能馬上反應得出來?同事關心我,捎來幾則簡訊,說福島核電廠爆炸了,輻射雲隨風吹到東京上空,囑咐我帶把傘,不要把身體曝露在空氣中。那麼乾脆躲進屋子算了,徒增傷悲而已。我們斜對角坐著兩個洋人,一個說著很純正的英式英語,另一個聽起來大概是美國人吧,他們和一個日本男子聊天,大概是剛碰上無事而聊開的那種。男子說平常很少機會講英語因此看見外國人便躍躍欲試,那兩人連連稱讚他的英語好,車子裡都是他們朗朗的笑聲。兩人似乎是記者,或許是來深入採訪的吧,其中一人還到過阿富汗,聽那美國腔說,士兵當時可是荷槍實彈指著他呢。下文是什麼,他如何脫身,我已不記得了,只記得窗外泛黃的草地,然後出現樓房,接著天色變暗了,車子進入市區,許多大廈沒有開燈,辦公大樓只有零星幾格耀眼的落地玻璃裡晃動著人影,東京的夜色幽暗。學姐說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是為了響應節能,以備任何突發的斷電。

彷彿火的隱喻,火能燎原也能帶來光明,電,亦能帶來光與熱,背後的核能驅動卻也能幻滅一切理想,文明的浪潮曾如此澎湃,卻終究敵不過一夜無情的摧殘。

澀谷站外有個很大的十字路口,輪到行人使用時,縱橫交錯的人幾乎把路給佔滿了,人與人摩肩接踵都辨不明方向了,學姐說,要是平日,過馬路還得排隊,人龍要到地鐵站門口,大概五十米長。我只能憑空想像東京原來的樣子,眼下這不一樣的東京,雖然距離災區數百公里,基礎建設的破壞不大,但許多商店都還未恢復營業,幾乎沒有了遊客的身影,只有便利商店堅持營運。後來跟一位學弟談,才知道災難發生時便利商店竟如此重要,大家湧到各家便利店購乾糧食水,給電話充值,在每個區裡形成一個個小核心,相互噓寒問暖,抓緊魂飛魄散的安全感。但凡堅持站在工作崗位上的人們,笑容依舊,雖然我聽不明白,卻頗能感染到他們毅然生活的語氣,拉麵館的師傅吆喝著,依舊中氣十足,不讓人陷入那種荒謬的末日失落中。

在東京的第三天,學姐帶我們到處逛,遇上了大停電,必須在時限內敢搭地鐵回去,地鐵裡塞滿人,滿目灰色與褐色衣著的上班族,沒有人加班,盡都回家回家,標準的冬天色調。下車時,卡在最深處的沙丁魚們,很溫柔地邊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邊蠕動身軀,一步一步鑽到門口去,竟也不至於被門夾到甚或下不了站,功夫熟能生巧。

趕乘列車之前,我們繞道刻意經過皇居前院,那裡空蕩蕩杳無人煙,只有守門的衛士以及排列整齊的樹和石墩。皇居一側有小橋流水,高級的餐廳沒有營業,沒有鳥雀啼鳴,靜謐和怡,東京或因寧靜而越發楚楚動人了。

迫近0度的東京,櫻花不放,第一晚的餘震正好發生在山梨縣,切斷了前往富士山的道路,我取消所有行程,在東京浪游,誤打誤撞走入東京的安祥,悠遠的安祥,就只是那天氣太寒,太冷罷了。


他妈的星期一



如果你不了解南方的历史,也无所谓去了解。
——南子
      有人问我今天是星期几,我几乎回答不出来了,仔细想想,如果昨天是星期一,那么今天就是星期一加一,明天就是一加一加一,直到六加一等于天——这是多么不合逻辑的算术题,这种概念一点也没能帮助我计算日子,因为天加一又是一了,好像永无止尽的样子,我不由得乱了阵脚。今天到底星期几?不如说这是个无限倒退的程序,我寻思着昨天我问了些什么人,他//它到底给了我一个怎样的答案——我彻底忘记了。我只好虚构出那么一个人,他//它很善于记住每一天的确切标记,这个标记正是令人愉快的周末等于星期天以及令人抑郁的蓝色星期一。就在虚构中的昨天,他//它说:星期三,于是我马上告诉在我面前质询我的那个人,今天应该是星期四了,因为三加一等于四。他瞪了我一眼,把手机屏幕塞到我的瞳孔前,一下子失去了焦距,一片朦胧中只听见他忿忿咆哮说今天明明就是星期天(是六加一等于天的星期天),明天是他妈的星期一。我讶异于那个被我杜撰出来的人或物竟是眼前这位急着问我今天是星期几的男子(他永远活在周末与星期一之间)。我说抱歉,他头也不回就走掉了。他怎么能相信一个奇怪的长方盒子所显示的几个数码标记就断定我是错的?那么他咨询我的举动根本于是无补。今天是星期几对我已不再重要。男子与我所构思出来的角色之间关系的巧合,那么扑朔迷离我几乎无法继续行程了——本来打算在每个当下决定下一个当下要做些什么的——我绵长地想了许久,终于发现男子的出现最终影响了我的构思中那个没有性别的角色,我还以为它会是一种人类以外的物体,哪怕是一个马桶盖张合着嘴发出馊味。男子的出现使我无法把虚构完全虚构化,飘忽的意象变成确切的一个男子,为此我必须再问一次:今天星期几?

      星期的概念源自一个叫作西方的地理位置,以我的习惯来说相当于左手边。这种习惯毫无根据,但它们彼此间产生着莫名的契默,不得不让我将它们配对成双。左边某位伟大的神创造了万事万物费时七天,为了纪念这一大事迹,子子孙孙们一辈子的生活就必须以星期(七天)作为框架运转,发展至今,创造人类的第六天以及万事万物尘埃落定的第七天被约定为放下工作的好日子。重返岗位的新的一天因此被男子称为他妈的星期一。有趣的是我发现一个相对于左手边的东方(也就是右手边),习惯于把一年的第七天定为人日,因为某位伟大的神在那天创造了人类,我想大概西方的那位神比东方那位迟了一天开始创作(抑或是计算者的讹差),但祂的第六天与另一个祂的第七天,同时被选为创作人的大日子,真是默契十足,于是地球上充满了叫作人的动物。由于创作手法不同,这些称为人类的东西在各方面有着细微的差异。当“第几天”的概念被混淆后,又产生了新的问题:第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根本就没有第一天!事实上东方人喜欢把十天定为一旬,一个月共有三旬,以月亮从虚空到圆满到殒灭的过程为循环,初一与十五就成为两个相对重要的日子,但到了三十,这个加法仍然必须倒退至一,因此原点又成了问题。
北方总是冰天雪地,风一吹就能把尿结成冰柱,于是一望无际的冰柱森林都是静止的撒尿艺术。在北方人的习俗里,十二根冰柱相等于一个轮回,以每一个懂得撒尿的动物为基准,当某甲撒下第十二根冰柱后,某甲就意识到自己是时候休息了,但北方人记忆力特别差,绝不容许任何人的打扰,以免混淆了统计。悖乱就代表无法休息。他们的人生就是不断寻找能让自己继续撒尿的泉源,刻苦努力就为了能够早点歇息,醒来后一切从零开始。
(北方对我而言差不多就是前方,而南方则是永远顾盼不及的后方)
传说中世界的中心是地中海,位于一个叫中东的地方,就是中心偏东一点的位置,但世界上却没有一个叫中西的地方,这一点让我困扰不已,尤其当我努力寻找中心的时候,我必须在中东中西中南中北之间找出那个平均值(准确至六位小数),但基于世界只有中东而没有其他的那些地理名词,寻觅始终没有着落。那个传说大概错了,中心应该是那片叫作死海的,与世隔绝没有脉流入注灌溉,没有任何联系的死亡之海——死亡才是万事万物的中心,我想,找到中心就意味着死亡,或者说死亡了就能回归中心。想到这里,我突然想马上告诉那个男子(不问名姓,因为我的虚构不需要确切的名牌)一个关于他切身的故事——
      为了等他我决定认真计算每个今天到底是星期几。我一直站在那天的那一位置守候,尽可能不受他人他事他物影响,正如一个北方人专心搜集冰柱的数量一样。突然,有一条虾从一位擦肩而过的女子的肩包里掉了出来,挣扎着想讨点水喝,突出的黑眼睛不断砸击凹凸不平的洋灰地,我猜女子的包包一定是一个一如卡通片里圆形玻璃的金鱼缸所伪装起来的肩包,毕竟在这么一个嗜虾如命的世界里,私藏的虾被其他人发现是件挺危险的事,我跨步向前,一边避免踩着垂死的虾仔几乎被砸碎的眼神,一边伸长着手碰了碰女子的肩膀,想告诉她,虾子掉了,没想到这一分心,今天是星期几的印象即刻变得模糊恰如我所等待的男子的手提电话的荧幕。我立即纠正过来,整顿表情,和善地问她,今天是星期几。
“他妈的星期一!”
——原来我所等待的就是她!
我必须赶紧告诉她那则故事。在告诉她之前我低头看了看虾子,只剩下了两根触须,还有一些半透明的浆液,不知道是脑浆还是眼珠里的晶液,反照这个世界。
      “我的虾!”她歇斯底里地咆哮,我硬是把她牵到后巷去,当时的她眼光早已失去神采,就因为一条虾被吃掉了。她的神情以及这昏暗潮湿的场合足够我开始叙事。后巷的馊水味轻轻吹拂鼻毛味蕾的摇曳,像无际的草原。我劝她深深呼吸吐纳,冷静地听我说,这可是比一条被吃剩触须的虾来得意义重大,甚至比起他妈的星期一来得更加重要的事:一切由眼皮底下的这条小龙沟开始。
      我试图引起她的兴趣。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指了指小龙沟。“大便水。”不是,我是问你装大便水的是什么?“Long沟!”哪一个long?能告诉我怎么写吗?“嗯,应该不是恐龙的‘龙’,好像有人告诉我说是底下有个‘土’字的‘垄’……”她有点犹豫地嘀咕着,声音越来越低。我问她为什么不是恐龙的“龙”,她却苛责我,说我一定是设了陷阱要陷害她,于是她决定更聪明一点,她竟指责我是个做传销的骗子。我扮了个鬼脸告诉她,聪明反被聪明误,答案就是简简单单的“龙”,没有偏旁部首。
这是个音译词,原文来自南方的某种语言,翻译成汉字很能捕捉文义之间的神韵。她表示她是知道的,“不就是马来语中的longkang咯!”接着她又问该是怎样的神韵?我回答说,把longkang翻译为水沟是最没创意的,“沟”本身就有水的成分了,为什么还要加一个“水”在前面,不是太多余了吗?
“那么土字部的‘垄沟’呢?”——垄沟也是画蛇添足的一笔,在栩栩如真的龙、飞天腾云的龙下面加了一块土地的束缚,龙还怎么飞翔?自作聪明的人总爱给龙制定框架,所以我觉得这个组合也不对。
“这么说龙沟的精神是?”——这个偏正词的形象浑如一条龙,管它盛的什么馊水,它本身就有奔流千里的意象,这样一来翻译才显示出力量。你知道龙是什么吗,它是绝无仅有的神兽,它被翻译出来反而取代了原文的枯燥乏味之感!
“那又怎样?”(她的疑惑令我惊觉于我的自我陶醉以及调侃语气的过度膨胀所将造成的距离感倍增的憬悟。我收敛了可鄙的嘴脸,告诉她故事才正要开始。)

    “龙沟一直向大海蔓延,回到那所谓的故乡,可没有人愿意道破它的源头其实是厨房背侧的排水管,大家只知道海纳百川。在东方有某种传说:每个海洋底下都有一个主宰的龙宫,住着成仙成王的龙王。作为深海的统治者,风调雨顺就是对他们的祈求。你会发现龙沟里黏着的混水里有一些细细碎碎的小蝌蚪,它们其实是龙的精子摇头摆尾地奔向龙宫准备受孕。迁徙到了大海它们却成长为海蛇、鳗鱼、虾仔还有海马,龙与龙宫也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有一个男子在吃了一尾活生生的大后,身体燥热难当,突然很想找个女人,可是他没有对象,只好任意妄想出一个完美的女人,当然只是性生理上完美的乳房、垂涎欲滴的阴唇还有紧绷的臀部的触感——没有面目。他坐在马桶上轻轻握着自己的阳具,想象着怎样与女人邂逅,这需要时间以及个人阅历的深度,要不然过程将格式化、无聊透顶,他竭尽所能希望这是一场浪漫的际遇——黑夜有树以及沁凉的虫鸣,可最后他不得不放弃,直接把女人剥光了然后仓促进入她的身体,在不在床上都不要紧了。就在最紧要的关头,他越发抓不住他的阳具,惊慌中阳具胆小地缩进了小腹,他目睹自己的肚子鼓胀起来,双脚仿佛失去骨头蛇一样蜿蜒,手也不见了。他打了一个饱嗝,满是的味道,没想到就呼出了一串巨大的泡珠,泡珠如镜般明亮,他看见一匹海马
“变身为海马后,一切依旧自然,他若无其事地与其他长大了的蝌蚪,从龙沟漫游到南方的大海去。他开始在海草驳杂的密林中生活,度过了他的童年时代。白马非马,老师教育他,海马也非马,说什么天马是纯白色没有一点杂毛的混血儿有着小鸟的翅膀在天空中翱翔,而慵懒的河马一口可以饮尽一江春水,还有罗马是一种遥远的记忆充满血腥以及神话,必须以历史的方式阅读并且拒绝铭写的可能,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认准一条路就足够抵达目的地了。‘你们是一群海马,飘忽不定的意象。’老师郑重其事地宣布,他点了点头。在校园中他认识了老虎虾大王的肖像,悬挂在教室老师头顶上学生们四十五度的仰角,作为某种虚假的朝拜,在朗朗的复习声浪中。密林的生活让他认识了赤兔海马、汗血海马、沃尔海马还有布尔海马,他们总是自由自在地穿梭密林间,弄得浑身黑泥巴也无所谓,跌伤了伤口也能很快愈合。在一次赛跑中他撞倒了一头小海龟,他们俩竟然成为好朋友。海龟吃力地摇着桨,海马们很不喜欢那种缓慢的速度,每次呼啸而过时必定要予以蔑视的眼神,但海龟们依然勤奋地来往他们所向往的白色沙滩,把一年来最珍贵的珍珠产在温暖的月光下,含着泪默默离去。他忽然间觉得海马朋友们不了解海龟的眼神应该要减少一些锐利,但毕竟南海的海龟数量多得惊人,凡从他们头上游过肯定会偷走些许日光。海马们因此患上阴影恐惧症,因为某个传说讲述了某天突然有空龟壳从天而降的故事,砸死了五百一十三头海马,他们再快也闪避不及——算什么令人骄傲的速度。
      “在传说的驱使下,他与一众海马好友走出密林来到璀璨夺目的珊瑚礁王国,他们怀着某种梦想,希望能够在珊瑚礁城市中替狮子虾大王工作以换取丰厚的打赏。远在他们决定前往珊瑚礁前,狮子虾大王早已派遣了狮子鱼大使在密林中分派海马们最爱的大肥硕莪,馋嘴地诱导海马们在合约单上吻上永恒的唇印,印记还带着硕莪油香的四溢。快乐时光总是短暂,蜂窝似的珊瑚大楼一格格将海马们区隔起来,夜里琉璃灯幽幽的紫光像一种迷幻剂,海马们独自坐在灯下盯着窗子看,最终忘记了奔跑。他偶尔想起小海龟,‘真希望它不会忽然变成空龟壳掉将下去,毁坏了密林的繁茂’,于是他建议海马们可以学习捉迷藏游戏:满是遮蔽与隐身术的珊瑚王国里,海马们一旦找到合适的藏身之所就完全没入虚空中仿佛不曾存在过,扮演鬼的他谁也找不到。
“一天狮子鱼大使捏着合约纸上的唇印告诉海马们是时候把肚子交出来寄存狮子虾大王玉米般大小的受精卵了,工作内容是必须无微不至照顾并且听从一切指令,直到玉米像爆米花那样激烈膨胀迸发然后挤破肚皮,合约的债务才算抵消。海马们在密林奔跑时从来不知道南海计算日子的公式,直到狮子鱼大使出现的这一刻,他们才了解到南海日子的轮回是以永昼与永夜作为循环的,每个白日的永昼必须无止尽工作,每个漆黑的永夜则尽可能让自己不被发现,幸运的是,这恰恰与捉迷藏游戏的旨意相通。此外狮子鱼大使分别为海马们套上黄金镀的马鞍,白金打造的环辔以及供给饲料的自动口罩,定期配给粮食。‘马鞍使你们变得雍容华贵,辔索不时会提醒你悬崖勒马,口罩予你们食物,你们因此没有必要张口大叫。’这是海马们在黑暗中唯一的安慰了,他想。
“由于他按部就班地遵守规则,使得肚子里的玉米长得脑满肠肥,狮子鱼大使便准许他离开珊瑚城堡到东海度假。当他仍在龙沟里寻找海洋的时候,他就已听说过东海深处矗立着龙宫的总殿,至高无上的龙王之王统治着那片神秘的海域。这次他终于达成夙愿,挺着大肚子来到东海。眼前的东海是浩瀚的沙漠,无阻无拦最适合海马奔跑了,他跃跃欲试甩了甩尾巴,忽地一声陷入了广漠的流沙不可自拔。沙漠之下是一座古老宫殿的废墟,残破的皇位上端坐着一头巨大的龙虾正挥舞着指爪,肆意把周遭可觅得的古董碎片吃进肚里,像一头巨大的硕莪在啃噬着树桐直到蛀出一个大洞,脑满肠肥。”
      你怎么变成了一头牛?
“哞——”就趁我在说故事的当儿,你从一个执拗于电子产品的男子,不,一个失去一条虾仔的女子变成一头憨呆的牛,下颔还不断嚼着反刍的甘草,饶有滋味地瞪着我看。我想确认这头牛是不是你,于是我问:今天是星期几,牛即刻愤怒地哞了一声。这使我深信不疑,你们之间拥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毕竟这种现象完全符合我虚构的状态。
而故事继续:
“离开东方后,女子决定到世界的中心去寻找自我,以便替代拥有一条虾仔的那种自我安慰式的力量,她发现剥虾壳使她神经过敏,皮肤嘴唇甚至食道都会发狂似的红肿热痛。她从网上查悉‘自我’将作为敏感症的药引,世界的中心便是那种所谓‘自我’的原产地。她于新的一年的人日,同时也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来到地中海。由于语言不通,近在咫尺的地中海导游将她带到不远处的死海,那里雾气弥漫,看不见彼岸的山峦起伏。付钱后她乘上竹筏。‘带我到海的波心。’船家便像海龟一样搅动桡楫,缓缓没入迷雾之中。她盛了一口海水饮尽,那种腥咸令她联想起千万年来所有生灵的尸体的腐化以及发酵,浓烈得熏人落泪。她淡薄的眼泪滴到海面上去,惊起温柔的涟漪如莲花绽放。她用指甲在竹筏刻上记号,待到船家靠岸后,在记号的位置下寻觅那剂药引。她徒手挖掘岸边盐的晶体,挖得鲜血直流,盐海的苍蝇蜂拥敷在伤口上吮吸。终于挖到了九米半的深处,死海的水方渗透出来,第一滴就是她那被洗涤了的眼泪。她跪倒磕头,撅着嘴亲吻大地,同时把泪水饮入愁肠。
“在完成了世界中心的旅行后,她回到南方的故乡。她已经不需要豢养虾子以换取新鲜的勃起,因为虾子总是蜷缩成团百无生气。接着她决定放弃星期或者初一十五的这种计算方案,这种不知是谁所界定的呆板模式,这种无限倒退的人生,一个人躲入南方的丛林,最终饿死于山洞之中,也有传闻说目睹了她的奔月。”
      眼前的牛兀自哞哞叫,使劲地甩动拂尘想赶走那些眷恋它肛门残留排泄物的苍蝇,始终不很成功,眼睛眨巴眨巴表示郁闷,我趁它不注意时把它右边的角锯下来,如获至宝地逃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电脑,调整摄像机的镜头,对着里面的人说,“今天表演特技。”
我选了一首Fly Me to the Moon,使整个房间充满怀旧气息,接着慢慢剥光身上的衣服,搔首弄姿——我知道他们最喜欢看我搓揉乳房时探出舌头的样子。我倒卧在绵软的床上拿出刚缴获的牛角,突然发现牛角已不是牛角,而是一个长满青苔的海螺,从里头探出头一只丧胆的寄居蟹,长得跟虾一样。我义无反顾,轻轻凭两指撑开阴唇,缓缓把海螺伸入体内……荧幕忽然跳出视窗,窗里服装怪异的少年给我留言:“可不可以告诉我今年是南历多少年?”我于是开始计算甲子、西元、回历,偏偏在这个时候,躲在螺内的寄居蟹开始敲打壳壁以不规则的节拍,疼痒得我直叫,直叫他妈的星期一,他妈的星期一……

载2012年4月《马华文学》

21 March 2012

大洋路西游记


只有在夕阳西斜的时刻,“十二门徒”(Twelve Apostles)才能焕发其诱人的神秘光彩。我们驱车来到那里已是临近傍晚时分,太阳正朝海里坠去,我们在晚霞被烧红前攀上观景台,那天的气候颇佳,虽是5月冬日却连薄雾也没有,视野开阔。

十二门徒是大洋路(Great Ocean Road)上最著名的景观,原是一系列耸立在海岸线上悬崖峭壁之外的巨型风化岩层,其形各异,高矮胖瘦,最初当地人怪可爱传神地以母猪带小猪的比喻形容这些巨岩,但似乎后来因为旅游业的关系而被浪漫地附会成耶稣基督的十二门徒,披上神话的想望。亲自来到现场,算来算去并不符合一十二门徒的数字,看板上说,一些早已风化殆尽,或说有九尊石板石柱,其中一根已在2005年倒塌。或许数十载后现存的岩层也将不复今日之所见,这些高达四五十米的岩石经不起巨浪的冲击,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这也便是十二门徒吸引人之处,因无法永恒而更显珍贵。故哲人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无论是这条河还是这个人都已经不同。”万物唯变,这正也是旅行的意义,每一趟旅程都是决然不同的体验,转瞬即逝。

大洋路位于澳洲大陆最南端,邻接巴斯海峡(Bass Strait)和南极海,一路尽是壮阔海景,车子行进中,一边是波浪堆起千堆雪,另一边则是嶙峋山色,交错而过教人神怡。从墨尔本市以西的吉朗(Geelong)开始,往西延伸241公里,这条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开凿的山路,蜿蜒崎岖,只容得下一来一往的车辆,一旦遇上意外或是修路工程,车龙大可等上几个小时,况且沿途只有Lorne、Apollo Bay、Port Campbell等几个小镇,自驾旅游务必确保油缸饱足,一旦中途油缸羞涩,到时没有多少方便的油站可供选择。肚子饿了,这些小镇上虽也有为旅人而设的餐馆,但业者往往在夜幕降临前便收拾生意,加上大洋路颠簸难行,路上随时可能跳出袋鼠、沙袋鼠等小动物,路况难测,因此我们自墨尔本市租车以来,便在车上准备一些面包饼干以备不时之需,尤其是巧克力,在冬夜里确实有让人精力倍加的奇效。

从大洋路东端出发,会经过两座灯塔,第一座是Split Point Lighthouse,第二座则矗立在大洋路最南端的奥特韦海岬(Cape Otway)上,可购票登塔参观。我们旅费不足,不敢多加消费,在灯塔入口处稍作停留便离开。离开时想说,何不绕道远处欣赏灯塔?仨人便抓起地图,点击车上的全球定位系统显示屏开始搜索,最终凭感觉乱走一通,总之是往海的方向走吧,于是撞着胆驾入十分僻静的黄土路,行着,突然发现前面有车子停驻,乘客下车盯着树上看,原来是野生的无尾熊。黄土路四周尽是尤加利树,四五只灰褐色的无尾熊几乎与树干融成一体,就在枝桠交织中隐现。野生无尾熊慵懒依旧,攀爬速度缓而滞,找到定点就缩成一团,眼珠子不肯张开多一秒。在旷野中遇上动物界的明星十分荣幸,比起购票进入动物园触摸驯养的家伙来得真实。

下了车才发现满地都是牛屎,湿冷空气却意外的好闻,呼吸起来畅快无比。偶尔也还有沙袋鼠、兔子这些矫捷的生灵从一边窜到另一边的矮树丛里,恬逸而充满悸动,如果跟着动物们再往深处走便是奥特韦国家公园了。

开车继续往西,终于在日落时分拜谒十二门徒,临走时太阳虽已落下但看看天色尚残有幽冥的靛蓝,我们猛踩油门,全不顾时速80公里的限制,来到Port Campbell镇外的“伦敦断桥”(London Arch)。有朋友抱怨说,到大洋路无外乎就是看石头、石头还有石头,伦敦断桥说白了不也就是一个底下被海水凿穿大洞的岩石景观罢了,看起来似桥而已,但换个方式思索,这可是以时光慢慢雕琢的艺术,手法可能粗糙但却总是鬼斧神工让人拜服于那些造型的神采。许多年前,岩层的桥面是连接着陆地的,1990年的一天,桥的中段突然崩陷,两名游客被困在四面悬崖的断桥上,最后被直升机救走,我一边阅读这些资料一边唱着“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突兀地配上入夜的海潮声,一波一波,实在不很搭调,却有趣得很。

最后我们摸着黑回返旅馆,才发现大洋路上不设路灯,只有拐角处有反光片,旅伴一时兴起,突然放缓车子,把车灯熄灭,世界顿时陷入无止尽的漆黑。旅伴大概也吓了一跳,马上拧开灯,又惊又兴奋地说:“真的很黑。”

这一霎那的黑,大概就是远离尘嚣最传神的凭证吧。


载2012年3月19日《联合早报·现在·旅游》

18 March 2012

【小生之言13】一座城市

取自《联合早报网》,摄影:叶振忠

我们都喜欢故事,尤其当牵涉男女,牵涉情欲。

李安导演《色·戒》,观众们都看见了“色”却隐没了“戒”,张爱玲笔下的,其实并不如此感官刺激,那枚戒指才是意义所在,但任谁都被电影感所撼动了。

一个菲律宾女佣,一个孟加拉客工,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年轻小伙子,一间酒店客房,一滩血,在一个岛国上。或许他们的鲜血早已混在一起,再也无法分离,哪怕是被清洁工人洗了千遍万遍。这些字词若在小说家笔下,会是怎么样的演绎?

巧的是,就在惨案发生的同时,神圣的国会大厦里传来了给女佣每周休假的宣布,也传来了加强法令保护客工的讯息。

有人不禁怀疑,哪怕是老调重弹,始终质疑女佣休假日可能引起的道德危机:“想像一下20万女佣星期天涌上街头的情景!”(哪怕这句话的背后含义是:“想像一下20万女佣都怀孕的情景!”) 

媒体则争相报道一些女佣们的感情轶事:足不出户仍与公寓保安人员发生恋情、叔侄为一名女佣争相吃醋等等……等等,或许我们都不把他们当人看了,以“女佣”或“客工”简化他们的人格,再通过道德价值的包装,合理化我们对他们的想望/束缚。

性道德危机是维系社会稳定的一颗重要棋子,欧洲的贞操锁、中国的贞节牌坊,不都是父系社会发明的道德枷锁吗?今年以来,两名内政团队高官的桃色丑闻、校长与社会名流嫖妓风波的事件所掀起的歇斯底里,都与性道德脱不了关系。道德操守也成为了国会辩论的议题,以致“品行”也将成为学生们可以竞相争取的奖学金资本,这是闻所未闻的:“你真是个好孩子,给你两块钱买糖果吃吧。” 

我们好像回到了汉朝,那个“举孝廉”的时代。

但这没有什么不好。

一位心理医生这样告诉我,或许这些雇主都把女佣当成自己的闺女了,外出不能迟归,像灰姑娘,需要严加管束,毕竟同住一个屋檐下。

嗯,我是以灰姑娘作为隐喻的:把灰姑娘关在家里,意味着不让她的姿色/才华有机会被人发掘,多可怕的自私。

我采访了许多印度尼西亚及菲律宾籍的女佣,她们渴望假日,不贪多,每个月至少一两天也好。她们承认不少女佣与客工之间有恋情,也承认一些女佣趁假期卖身偷赚,但驱使他们去做这些事的,是不知廉耻吗?恐怕还有更深刻的社会现实因素。

我们不曾回头去想我们对女佣的依赖,其实仅仅是近二十年来的事,根本不是一种必然要维续的常态。

资本主义社会需要人去推动金融市场,因此红男绿女通过象牙塔来到市场经济的汪洋中,努力泅泳,不让自己沉沦。也便是这样,家中缺了人料理,我们聘请了女佣;也因为如此,建筑工地缺少了工人、街道的垃圾没有人清理,于是我们从躬耕的社会中吸引来了人力。

德国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早在100多年前便精辟地告诉我们,城市资本主义将每个个体专业分工,为每个人赋予其“所长”。这种微分的方式,来到当下的社会已是极尽至臻,我们失去生活的基本能力,仰赖一环接一环的他人的专业,取得衣食住行以维系自己的生活。

城市也便是以这种模式维系它的经济活力,但深陷其中的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已被消磨殆尽,还天真地以为:自己不用下厨,真好。

性道德也便是用以掩饰我们生活逻辑之不合理的最有效工具。

我最后想以一个客工的故事作结:

照片中的他叫沙克,今年23岁,来自孟加拉,去年11月,一场工业意外造成他的左手桡骨龟裂,但他的雇主拒绝赔偿,将他逐出宿舍,他只好露宿街头,到慈善机构领取免费膳食过活。 

两个月前我访问了他,现在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那时他说,他还是很喜欢新加坡。

就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时候,沙克哭了。



载2012年3月18日《早报星期天》

11 March 2012

如此多娇

巴士要走了,我跑下電扶梯,在遠離車站的轉角處攔截。這就是新山,無論到何處,招招手,司機看見了就會把門打開。巴士迎面而來,門甫張開,車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與車逆向,蹬了上去,撞在門沿上,好在握緊了扶手,一陣搖晃,掙扎踏著梯階上來,恍惚間掏出二令吉七十仙,換取一張打印模糊的車票,逕直走到最後一個座位一屁股坐下。路程顛簸,書裡的文字狂歡亂跳,不讓我閱讀。這就是新山,平靜又那麼張狂,鑲嵌著小小的險峻如寶石如鑽。願意這樣犯險登車,大抵是因為深知錯過一輛巴士意味著什麼,我們總急不及待。如今也只剩下這趟二二五號,行經家門外那條大馬路,回教堂外那小小的巴士車站,每次都鮮少人下車,司機便也蜻蜓點水的,沒完全靜止我就得跳車,一個踉蹌,卻很有那麼颯颯的電影感。

和同事聊天,講起新山的治安,「沒有被搶過就算不得新山人!」——或許被我們新山人講得過於誇張了,但其實生活照常,日子照過,依舊十分恬靜安逸。最近幾場大雨讓家門外那條小河幾次氾濫,來往車子陷在黃泥水中不可自拔,大家相互埋怨幾句,也不十分積極上訴市政府,大多是怨天不尤人,發發洩,不幾天就繼續穿行,行經時還不忘告訴身邊的人,那天才被水給淹了。我告訴同事,某次在書展裡看書,渾不覺書包被人拉開,想起要打電話才發現遭了扒手,頓有種完成新山人身份認同的懊惱與自豪,總可以到處吹噓了,以一個過來人的經歷,堂而皇之,說得唾沫星子都會閃光。那天我沒買書,一如竊賊偷走幾頁黃金屋,卻是黃雀在後。我始終慶幸小偷沒把書包裡的錢包一併探囊取走,算是給自己的一點點慈悲。晚上恰好與友人共餐,才撥電給姐姐要她幫我割掉電話線,一口若無其事地應對姐姐的奚落與責備——為什麼把手機放在背包裡?月底結帳一張兩百多塊錢的單子,全是當天撥到莫名國度的號碼,想想,或許是打回家鄉報保平安的吧,誰能不在那麼一個時刻想起家呢?

高中時班上諸多語文口試要學生分組參與,馬來文課裡老師最鍾愛的就是戲劇演出,要一句句國語台詞的那種戲。我們幾個同學排了一場短劇,對白不多,全是哭爹喊娘的情景。劇情用音樂串聯,有馬斯涅的《沉思》,這首已被戲謔萬千的悲慘小提琴名著,聽著聽著成了粵語殘片,還有《上海灘》氣勢磅礡的前奏,哪怕再加上一曲《小刀會》,課堂內笑聲此起彼落,考試分數完全不要緊了。那時候同學間最喜歡比拚搞笑的本領,博大家印象深刻,可如今想起,倒是十分意外當時竟然選擇為一名攫奪匪銘寫身世,浪漫地為他書寫妻離子散走投無路的境遇,以致走上街頭,風馳電掣地掠攫行人,無情地搶走手機、提袋,乃至性命,荒謬的輪迴。

老爸一次在門外講電話時,一輛電單車駛來,跳下一個男人,罩著安全帽,像假面超人,忽地就是巴冷刀揮落,冰涼的刀鋒抹在老爸額上,鮮血沿著眉間汩汩泉湧,彷彿當年鬧劇中的攫奪匪走入現實,以假面超人的模樣,奪走那台手機揚塵而去,太陽已經落山,灰茫茫,情節如戲。我當時剛打完工回家,口裡嚼著飯菜,聽見老媽的驚喊,一看,老爸捂著臉血淋淋地走了進來,特虛妄的畫面。

生活就是那麼荒唐可愛,診所醫生一邊裹紗布一邊說,快去醫院,我們就匆匆飛車前往那新張不久的蘇丹伊斯邁政府醫院。空調吹得很猛,嶄新的儀器讓人聯想起江口洋介和松島菜菜子的救命病棟,理想與現實膠著的虛榮與使命感。急診部裡護士們坐著放閒,一見我們進來,像一群貓鼬,伸直腰背從座椅上伶俐地彈起,直盯盯打量我們一家不速之客。高聳的天花板迴旋當時氣氛的緊張,護士小姐們顧左忙右,老爸被眾星拱月一般,卻突然一句「得醫生檢查了才能縫合傷口」,我們才驚覺急診部裡原來沒有醫生。等了半個多小時,醫生姍姍來遲,以惺忪的眼神判斷老爸額頭的刀傷已經止血結痂,「吃點抗生素就好」,安排我們拿藥回家,輕描淡寫地終結日常生活中突如其來的紅色警戒,以致後來我們不得不取笑那兩個攫匪愚鈍,不懂得鎖定值錢的目標:想那被盜的,是Ericsson公司未被Sony收購時生產的老舊電話,記憶體存不了十則簡訊,拆作零件也賣不到好價錢,只好下次打劫時當作榴彈襲擊下一個目標。玩笑過後,老爸休息了一天,復工作如初,眉眼上的白紗布天天更新,耀眼得很。

此後對摩哆車的聲響十分敏感,像一個真正的新山人,每每機警地往回看,老媽時常囑咐車子開到家門口,下車前要記得往車鏡裡探,注意那些可疑人士,我倒一直沒有遵循。倒是老媽自己每天這般絮叨,卻還是被歹人抓住時機,鑽進車裡輕鬆拿走了錢包,如黃鼠狼叼小雞,不費吹灰之力。接下來一整天到處辦證,麻煩得要命。許多人家為此安裝了自動閘門,省去人工開門的活兒,也省去遭遇毒手的機會。老家是新山治安黑區,三四十年的單層舊排屋,巷陌橫斜,從來不設警衛亭,即便是體認到事態急切,卻依然不願被陌生的警衛員以鐵閘區隔鄰里的敞曠,至於自動閘門也一直懶惰去換。鄰居間為此曾設立了一個志願巡邏隊,收了幾次維持費後也不了了之,街道依舊。

說是如此,開車送人回家的時刻,還是養成習慣一定要親眼見到人家走入兩層家門後方肯離開,確保自己以車子擋在人家大門前,歹徒不至於有機可趁。想,人家定要回身鎖門的,一轉身自然要打個照面,點點頭微笑揮手送別,隔著幾重門卻十分親暱。這些瑣碎的細節一直奉行至今,像是新山生活的憑據,嘮叨而又溫柔。這就是我們生活的所在。


载2012年3月11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